在空中不斷旋轉的徐杰,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更控制不了方向,往山崗半坡的一叢茅草砸去。
夏日的茅草,鋒利非常,鋸齒狀的葉子,能輕易割破皮膚。砸入茅草叢的徐杰,臉上瞬間被割劃出了一條條血絲。
全身麻木,腦袋昏蒙,就連徐杰自己,都感覺自己好似死了一般!
嘴角帶著一彎微笑的李啟功,攜著劍光飛速追來,徐杰雖然在茅草叢中,卻也并不能在李啟功的視線里藏住身形。
還有幾十步距離的徐老八,早已大驚失色,口中奮力呼喊:“杰兒,快避開…………快避開!”
徐杰顯然是避不開了!
以一劍對兩個先天高手的白衣何霽月,已然轉頭在看,一切都只發生在瞬間,何霽月已然提劍抽身,急忙往這邊山崗激射而來。
只是一切都晚了。
李啟功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一劍直劈入茅草叢中,劈向那動彈不得的徐杰,口中低沉一語:“死!”
剛才還在前后思索定奪的成昆,此時也輕松了,臉上笑意已露,徐杰一死,大事就成,連帶曾不爽都死了,成昆已然成了那個最大的贏家,此番再也不用糾結其他,也不去多想要不要大戰而起,一切目的都成功達成。
李啟功一劍而下,輕松切開無數茅草,劍光直沖徐杰脖頸而去,切下這個頭顱,李啟功就會順手撿起,從這山崗飛奔遠走,不會有絲毫戀戰之心。
只是這一瞬間的下一幕,讓李啟功微微有點吃驚。
地面之上那個徐文遠,竟然又把刀揮了起來,又把那柄暗紅色的寶刀攔在了劍光之前。
倒是李啟功也不在意,再抬起的刀,又有什么意義?打飛了就是,劍光依舊還是會在打飛刀之后,切斷徐杰的脖頸。
“當!”一聲脆響!
李啟功瞬間雙眼瞪得渾圓!
因為那柄刀,竟然穩穩把長劍架在了當場。
那個昏懵之人,雙眼一張,竟然銳利無比,絲毫沒有渙散之感。
刀,不止架住了劍,竟然還讓李啟功止不住往后一翻,方才站住了身形!
李啟功瞇著眼,從眼睛縫隙里透出寒光,口中咬牙一語:“先天?”
徐杰站起來了,站在將近一人高的茅草叢中,口中竟然說了一句:“可惜種師道不在這里!”
實在是可惜,那個一直追求生死之間突破先天的種師道,苦苦追求而不可得。徐杰卻是在這生死之間突破了先天!種師道若是在此,看到了這一幕,將是何等的開心。
道之一途,不怕艱難險阻,只怕孤單。吾道不孤,是陸子游最大的欣慰,也是楊二瘦最大的欣慰。
如今,也是種師道最大的欣慰。可惜種師道不在當場,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幕,沒有看到徐杰任督一通,渾身返璞歸真、氣質如林、氣勢如山的這一幕。
徐老八到了,長刀飛劈而下,劍光一閃而擋。
李啟功大喝:“成昆,且來擋住這廝,看某殺這剛入先天的小子!”
李啟功煩躁而又憤怒,擋住徐老八一招,呼喊著成昆過來幫手。
徐老八臉上是欣喜的笑,何霽月更是笑出聲來,笑得尖銳刺耳,腳步一停,三尺青鋒再往那兩個先天高手而去。
成昆聞言,已然顧不得其他,飛奔往李啟功這邊而來,已然去架徐老八的長刀。
徐杰好似還有點不習慣這先天境界,不習慣這般的耳聰目明,不習慣這般蟲鳴鳥叫都能細微入耳,不習慣渾身內力縱橫的源源不絕。
先天,從來不是量變,而是質變。
先天,好像就是另外一種人生。
難怪這世間所有練武之人,都在不遺余力追尋先天之道。
能這樣感受一個世界,能這樣感受自己,是何等的幸運!
“來!”徐杰橫刀在手,陡然間有了無盡的自信,有了睥睨天下的自信。
也可想見,昔日何真卿劍成出山的那種自信,自信受挫又是如何的心灰意冷。
劍光再來,刀光也起。
剛才的局面,徐杰在李啟功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甚至連進攻的招式都用不出來。
此時的徐杰,動手就是斷海潮!
斷海潮,需要在壓抑下的蓄勢,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此時這般情況,不出斷海潮,更待何時?
刀成一線,力成一線,人成一線。
斷海潮,就是如今這天下最強的進攻之法,唯有一招,唯有一擊!
李啟功瞪大雙眼,看著刀光一線而來,更感受到了其中危險,急忙變招!此時再不變招防守,必然受挫,后果不堪設想。
李啟功,顯然不是毫無經驗之輩,不論多么驚訝之下,依舊能做出最佳的反應。
兩人本都是貼地凌空,此時陡然之間,身形都在不斷升高。
李啟功再退,越退越高,徐杰不是在追,而是招式本就如此一往無前。
李啟功知道,只要自己擋住這一招,面前這個剛入先天的小子,必然后繼無力。這樣的招式,從來不可能源源不斷,只會是剎那之間的爆發。
只是李啟功還是小看了這不能源源不斷的一招。
徐杰的刀,此時雖然不能擊在李啟功的身上,李啟功卻還是感覺身體不斷受到重擊,就在胸腹之間,不斷有力量侵襲而來。
一股極為難受的感覺,讓李啟功越退越快!
羅壽、黃則天在一柄長劍之下,被壓制得束手無策。
成昆,與徐老八,打得正在旗鼓相當。
那夔牛老二,還在不斷大呼小叫,希望八百騎能緊密起來,作一個能沖陣大戰的陣型,卻是那陣型不僅沒有如他所想那般緊密而起,反倒越來越松散。好似此時有人喊上一句“扯呼”,便會有無數人打馬轉身而走,去尋那云中寨里的妻兒老小,帶著他們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越是如此,夔牛老二越是不斷大聲呼喊,甚至點名道姓去喊一個一個的人,越是這般呼哈,這陣型卻越是散亂。夔牛老二焦急非常,不斷來回去掃視,來回大喊。
對面那之前不時傳來陣陣哄笑的黑馬賊,此時卻又鴉雀無聲,都在緊張的關注著戰局變化。
如此的局面,卻也不知是個什么局面。
唯有那刀劍相交之后的轟鳴之聲,忽然壓住了全場所有的聲音,刀劍相交本還是脆響,此時卻成了轟鳴!
兩個從高處而下的身形,落地!
“十年磨一劍,還差得遠!”落地的徐杰,站得穩穩,氣喘吁吁的自言自語雖然如此,卻沒有絲毫的氣餒。徐杰的斷海潮與楊二瘦的斷海潮,還真有差距。不在招式,而在意!徐杰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一招,原來真的需要十年去磨。
落地的李啟功,也站著,用劍撐地,卻是開口問道:“此招何名?”
“斷海潮!”徐杰昂首一語,橫刀,平心靜氣,準備再戰!
“斷海潮!好個斷海潮!”李啟功一語,翻身,往山崗直上,用盡了全身解數。
李啟功,跑了。
留得徐杰微微詫異之下,并不起身去追,而是回頭直奔正在與徐老八大戰的成昆而去。那個跑了的劍客,徐杰不知是誰,也不在意,徐杰早已打定的注意就是這成昆必須死!
樹梢之上不斷飛躍的李啟功,忽然一口鮮血噴灑而出,掉落在無數樹葉之上,步伐更是加快了幾分。
就是連成昆,也沒有想到這個在關鍵時候出現的劍客,竟然就這么逃了!身后傳來一語:“八叔,定要殺他!”
殺成昆,不僅是為曾不爽報仇,更是這緝事廠的差事,容不得北方邊鎮有這么一個先天成昆,否則徐杰北上而來的目的之一,也就不可能達成了。情報司,必然要在北方有個真正的據點,再輻射出去。
徐老八并不答話,連點頭都沒有,只是奮力一刀而出,讓成昆來不及回頭去看徐杰,讓成昆身后的徐杰,可以真正威脅到成昆。
遠處,空場中央,一柄長槍連退幾步,槍尾往地面一杵,長槍的主人方才站穩身形,站穩身形之后,便看再也不往那持劍的白衣而去,而是回頭就走。口中還有一語:“黃兄弟,走!”
成昆不認識李啟功是誰,羅壽卻是再熟悉不過,黃則天對他也不陌生。此時李啟功都奪路而走了,鄭州員外郎,便也有借口脫身。羅壽終歸是給李家賣命,李家人自己都走了,羅壽便也知道自己何必在賣命,怪罪之下,羅壽也有說得通的借口。何況羅壽也不是要如李啟功那般直接遠走,羅壽所想,不過是想退到一千多黑衣騎士處去,不愿這般以身犯險。
羅壽后退的時候,黃則天正在往前頂住那劍白衣,羅壽走得了,但是黃則天此時輕易之間,又豈能脫身?
黃則天聽得羅壽之語,已然再不斷后退,何霽月知道黃則天想逃,手中的劍威力大減,卻是出劍的速度快了無數倍,只為封住這人逃跑的道路。
黃則天此時壓力減小不少,卻是如何也脫不了戰圈,更是焦急,心下一橫,咬著槽牙往前攻去一招,便是想一招之后,能讓這劍白衣頓一頓身形,如此借勢遠走。
何霽月似乎知道黃則天的打算,黃則天要攻,何霽月卻不擋,而是也一招攻去。
這就是搏命了,先天高手的搏命!
時機對于何霽月而言,不太差。對于黃則天而言,很不好。
所以黃則天,搏不得這一命!黃則天今日到此,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與誰搏命!
在場絕大多數人,包括成昆這般的江湖巨擘,以往都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先天高手被另外一個先天高手當場殺死!這種事情,大多都只是聽聞。
今日,曾不爽,死在了成昆手上!
今日,黃則天,死在了劍白衣手上!
還有一個成昆,在垂死掙扎,此時在山崗旁邊的成昆,再也脫不了身,再也不是那叱咤風云黑馬賊的首領。
待得一劍白衣趕來,成昆對這一切的變化,不敢相信。四個先天高手,再加一個不知來路的先天幫手,五個先天截殺一人,竟然會是這般局面!胸有成竹的成昆,如何能預料到?
“弟兄們聽令,開戰!殺!”成昆急切的聲音,籠罩全場!
聽在所有黑衣騎士的耳中!
卻是那些黑衣騎士,竟然猶豫了。
已然被三個先天高手圍在中間的成昆,讓黑衣馬猶豫了。
云中寨,黑衣馬。又是如何的相似!
是要三個先天高手中間去救成昆嗎?這就是那些黑衣騎士心中的猶豫!今日所有人都大開眼界,原來先天高手,也是可以被人當場殺死的!而且看起來還不是什么難事!
“快殺啊!!!!”已然看到劍光的成昆,用盡全身力氣在喊!他此時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為何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黑衣馬、面對室韋人都不退縮的黑衣馬,竟然不聽號令了!
“今日,也是你的死期!”徐杰之語,如地獄判官之語,手中拿著的,就是判官的筆,定人生死!
成昆不甘心,口中還在大喊:“弟兄們,快打馬沖上來!”
劍光在話音之間閃動,成昆奮力去擋!
刀光又來,成昆再擋!
刀光還來,伴隨這個年輕的聲音:“死!”
成昆手中的兵刃,還在半空之中,目光平視,看到的是自己的下半身,看到的是自己的腰與雙腿!
徐杰雙臂微微一抖,寶刀上沾染的血跡盡去,身后是一刀兩斷的成昆,雙腿站著,胸腹與頭顱也是筆直,只是兩截身體,竟然是一般高。
成昆眼中,無盡的不甘,不甘心,不甘愿,不相信,不接受!
“成昆已死!”
那已經整不齊隊列的夔牛老二,帶著百十人打馬而出,口中大聲呼喊:“殺,殺馬賊!”
一千多黑衣,先是面面相覷,人人一臉煞白。隨后不知何人說了一句:“走!”
所有人打馬回頭,塵土飛揚!
徐杰與徐老八,尋來馬匹,大手一揮,緝事廠百來騎,已然盡出,隨著徐杰追殺而去。
還有六七百云中寨的騎士,再也沒有了多少猶豫,陸陸續續皆是打馬奔起!
江南血刀堂,過了江來,還真成了猛龍!
還有那在山林中不斷追尋的胖子,竟然翻山越嶺,看到了崇山峻嶺上的長城,看到了那山頂之間一座一座的烽火臺,越過了長征,看到了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卻還是腳步不停。
這個胖子,昔日追殺黃河十八鬼,也是這般,今日追殺那個室韋射雕手,依舊是這般。
黑馬賊的山寨里,也是那聚義堂,徐杰坐在首座,徐老八坐了左邊,夔牛老二坐了右邊,云中寨的頭領,依次在座。何霽月不在這聚義堂中。
堂中地上,跪滿一地。還有漫山遍野拖家帶口逃命的,更有許多黑馬賊,回都沒有回來,在附近山林里躲著,不敢犯險入寨子,卻又不愿離去,因為寨子里還有一家老小。
那幾百常家心腹,早已逃得到處都是。
大戰沒有,只有一些簡單的火并,一切都塵埃落定。
夔牛老二露著自己的護心毛,開口問道:“徐少主,這些人該如何處置?”
曾不爽死在成昆手上,成昆死在了徐杰手上,夔牛老二眼中,已然只有這位徐少主。
“歸心者活,二心者死!”徐杰簡單答了一語,至于誰是歸心之人,誰是二心之人,徐杰也懶得去計較,便隨云中寨的漢子們去定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也無妨。
夔牛老二點點頭,面色悲傷,口中又道:“我家大哥死了,我們這云中寨,沒有了大哥,往后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夔牛老二之語,好似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問徐杰。
徐杰毫不猶豫答道:“曾小姐當回來!”
夔牛老二聞言,口中連道:“小姐回來好,小姐回來就有主心骨了。云中寨一定不能散了人心。”
徐杰不比這些江湖人,還要講那些謙讓禮節,牛大既然開口問,徐杰便把這云中寨的主給做了。讓董知今帶著曾柔進云中寨。
徐杰在這里一錘定音,便也是說給云中寨其他人聽的,對那寨主大權,對于這邊鎮利益,必然有人要多想。徐杰之語,也是警告一些人不要多想。
徐杰更要把這邊鎮江湖勢力,牢牢控制在手中。
夔牛老二看著在場云中寨眾人,開口又道:“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大同的禁軍,想來是要與我們過不去了,弟兄們當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二哥說的哪里話,弟兄們豈能不顧義氣。”
“二哥放心,我等必然與寨子共存亡!”
這種與寨子共存亡之語,聽得徐杰有些怪異之感。要說這些漢子沒有義氣?往往又是義氣非常。徐杰卻又曾親眼看到這些漢子心生反復。
人,總是這么復雜。
黑馬賊的寨子里,還有一番報仇報怨的殺戮,也還有求饒求活之聲,有人活,有人死,興許還有人被逼無奈之下要拼命。
徐杰站在太行山無名的山崗之上,看的是崇山峻嶺,看得是白衣美人。
何霽月,拿著手帕,在徐杰臉上慢慢擦拭著,那被茅草割出來的刀刀血線,已然結痂。
徐杰忽然笑道:“這回是破相了,想來難看至極。”
何霽月笑了笑,并不答話,手帕還在徐杰臉上慢慢擦拭。
面前這個一年不見的佳人,好似如何也看不夠,好似越來越好看。
徐杰忽然抬手握住了那拿著手帕的手。
何霽月下意識抽了一下,沒有抽出來,便也就這么停在了半空。
兩人對視一眼,何霽月低頭,不動。
“霽月,隨我回去吧,隨在我身邊。”徐杰輕言輕語。
何霽月猶豫了一下,又抽了一下被徐杰緊握的手。
“霽月,一人在外終歸不好,江湖路遠,風餐露宿,還是隨我回去吧。”徐杰又道。徐杰興許知道一些何霽月的心思,何霽月離開大江的時候,甚至都沒有與徐杰正式告別,徐杰猜想了許多,也猜得不差。
猶豫的何霽月,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隨你回去了,我想去西北,也想入蜀地看看,再回家看看父親,然后去兩廣之地走走。走完江湖了,再來尋你。”
徐杰還想說話,卻是欲言又止,沒有說出口。徐杰本想問“江湖真的這么有意思嗎”,興許江湖真的很有意思吧,何霽月興許有何霽月的人生追求。
徐杰其實沒有如何想明白,有些心煩意亂。慢慢放下了何霽月的手,何霽月繼續給徐杰擦拭著臉。
“疼不疼?”何霽月問了一語,好似對徐杰心煩意亂的彌補。
“不疼!”徐杰心中似乎真的好受多了。
山崗之下,有一雙眼睛,就這么一動不動看著山崗上的兩人,殘陽之下,如同剪影,唯美非常。
看了許久之后,這人動身了,一柄刀,一匹馬,江湖路遠,她也去了。
從此,她叫于淑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