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事廠里,還要一人把這些事情都看在眼里,那就是三皇子夏銳,夏銳寄住在緝事廠衙門中幾個月了,以前夜夜飲酒作樂,那是被逼無奈,而今的夏銳,當真成了個好酒之人一般,日日飲酒。
因為在這緝事廠里,大多時候無人能陪著他,甚至徐杰也沒有那個時間與他打發時間,緝事廠里人人都忙碌,連帶梁伯庸,也是一天到晚伏案不起。
夏銳也不敢私自外出,生怕有命出門,沒命回來了。如此無聊無趣的日子,不喝酒,還能做什么?喝了酒,至少身心舒暢,打發了時間,也能睡個好覺。
今日的夏銳,正欲再豪飲一番,晚間酣睡到明天中午再起,陡然發生了這般的事情。
夏銳也不似以往那般驚慌失措,定了心神之后,就站在廊道轉角之處,遠遠望著那佇立在門樓之上的徐杰,看著徐杰殺人,看著徐杰下令放箭,看著徐杰怒目環視左右……
事態如何,夏銳雖然聽得三言兩語,卻也不十分知曉,但是徐文遠,就在那萬軍從中面不改色,依舊掌握著整個場面,威風凜凜,教人向往。
夏銳似乎也有一種錯覺,這個徐文遠,當真是天生的!天生徐文遠,有才有智有勇有武。
便是夏銳心中,隱隱也有一種羨慕,羨慕自己為何不能如徐杰那般,如果自己如徐杰那般,父皇豈能不正眼瞧自己?這皇位又豈會連爭奪的資格都沒有?
文武大臣,還有何人會覺得那夏文是皇位的最佳人選?
夏銳就這么看著徐杰,看得入神,所有人都在緊張忙碌,沒有一人注意到這個皇子殿下,更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皇子殿下心中所想。
老皇帝坐在龍輦之上,等候著另外一條大街上李啟明的動作,兩方人馬擠到這個十字路口是巧合,但是老皇帝拋給李啟明這個難題可不是臨時起意,老皇帝就是要讓李啟明為難,也要看看李啟明到底如何抉擇,是不是真的要撕破這個臉面。
老皇帝興許也是有些與李啟明置氣。
有些事情終究不能細思,老皇帝與李啟明,到底是個什么關系?
老皇帝也真的信任過李啟明,否則不會聽從李啟明的意見御駕親征,甚至讓李啟明作為勛貴代表去與文官集團爭權奪利。
但是老皇帝也沒有想到李啟明這般善于政治斗爭,手段這般高明,借勢之下,竟然能到得如今這個局面。有一日,老皇帝幡然醒悟之時,李啟明已然權傾朝野,雖然是樞密院副使,卻能拉攏無數禁軍軍將為其效死。
幡然醒悟的這一天,老皇帝知道,這樣的李啟明,是不能容忍的,站在老皇帝的角度而言,這個朝廷,不能出現李啟明這樣的人。
李啟明心中如何去想?李啟明此時當真有過造反的想法嗎?興許真沒有,李啟明想要的是保住自己這么多年奮斗的成果,保住自己手中的權利,要一個人把手中的權利交出來,談何容易?特別是李啟明這種眾矢之的,許多人內心仇恨的對象,更不能交出權柄,唯有權柄在手方才能睡得著覺。
所以李啟明要做一個權臣,所以李啟明原先想的是等著,什么事情都忍著,等到老皇帝大限一到,等到老皇帝走了,等到自己的外甥繼位了,李啟明還是那個權傾朝野的權臣,地位更加鞏固。
以后李啟明會如何,李啟明自己都沒有想過,李啟明的子孫又會如何,也不是李啟明能控制的。李啟明此時的狀態,有點像司馬懿,甚至李啟明就是司馬懿。
司馬懿從曹操到曹丕,再到曹睿,甚至到曹芳,守了四代魏國君王,經歷過無數的政治斗爭,也動手殺了無數政治對手。但是司馬懿,還是那個權臣,也并未取而代之。取而代之的是司馬懿的后人。
真要說李啟明此時有篡奪謀反之心,連老皇帝夏乾也并不這么認為。
奈何前車之鑒就是前車之鑒,老皇帝防的不是李啟明篡奪造反,老皇帝防的就是李啟明變成了司馬懿,李啟明的后人變成了司馬師、司馬昭司馬炎。司馬昭比司馬懿更是兇狠,雖然篡位的也不是司馬昭,而是司馬昭的兒子司馬炎,但是司馬昭卻敢直接殺皇帝曹髦。
所以老皇帝唯有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先下手為強,把這權勢滔天手握重兵的李家徹底消滅,把這未來的隱患解決掉。因為夏文越是偏向李家,老皇帝便越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將來肯定是控制不住這個李家的。待得那個時候,這李家必然要出李師、李昭、李炎之類。
所以也逼得李啟明鋌而走險,連等待老皇帝去世的一年半載,李啟明都等不得了,李啟明要爭取一個時間,鋌而走險的理由,就是不能真的讓老皇帝這般下去,再這么下去,這個李家,當真要倒。
此時在雙方人馬在十字路口相遇,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故意的安排,李啟明猶豫許久之后,開口喊出了一句:“回頭,不從此處走了,繞道過去。”
李啟明有自己的解決辦法,京城這么大,繞點路就是。此時李啟明對于老皇帝,要說敬畏,有一點,要說忌憚,也有一點,但也都只是一點,并不多。
李啟明似乎也不愿意見到老皇帝,李啟明已然橫了一條心,便更不愿節外生枝,也不想見到老皇帝。
李啟明必須去救李得鳴,不論是從家庭親情來說,還是從謀劃大事的角度,李得鳴都必須要救。
便又有金吾衛的軍將到老皇帝面前稟報:“啟稟陛下,李樞密帶人調頭了,興許是回去了。”
老皇帝搖頭說道:“回去?他是繞道去了,走吧,去緝事廠,朕先到,且看看他李啟明如何解圍救人。”
老皇帝帶著一千多金吾衛,幾百金殿衛,又啟程往緝事廠而去。
李啟明車架內,李啟功猶豫幾番,忽然開口一語:“大哥,今日這般事情,只怕難以收場,大哥頭前謀劃那么多,卻也趕不上變化,不若……”
李啟明聞言眉頭緊蹙,李啟明知道李啟功說的是什么意思,不若什么?不若就直接反了,趕他娘的。
這是李啟功沒有說出來的話語,自古俠以武犯禁,李啟功不同其他人,他是個練武的武夫,先天的高手,走江湖的高人。李啟功比李得鳴的膽子要大得多,李得鳴誠惶誠恐,李啟功,開口就是這一句沒有說完的“不若“。李啟功怕的就是事情難以平息,老皇帝都出宮來了,還如何去救李得鳴呢?
李啟明沒有正面回答這一語,而是答了一句:“且行著……”
緝事廠大門之上,徐杰遠遠看到了那一架金黃御輦,讓徐杰有些驚訝,徐杰本以為即便老皇帝出宮了,也不可能比李啟明先到,而且十有八九老皇帝不會親自出宮而來,不會以身犯險。
徐杰回頭壓了壓手臂,說道:“箭矢停下來。把李得鳴押下大牢,嚴加看管。”
緝事廠內的弓弩停了下來,緝事廠內的存的羽箭,其實也所剩無幾。直到此時,徐杰方才下令把李得鳴收押入獄。
便聽得一聲大喊:“陛下駕到!”
擁擠在遠處街道的軍將士卒,都讓了開來,躲在街邊巷角的軍將士卒,看得弓弩停了,也都走了出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錯落不一,徐杰也從大門之上下來,站在緝事廠門外迎候。
老皇帝從車窗里看到了大街上的不少尸首,皺了皺眉,放下了車簾,也有許多金吾衛的漢子開始清理街面。
老皇帝似乎還是看不得這般的場面,并非老皇帝看不得血腥,而是這樣的場面,似乎回勾起老皇帝許多不好的回憶。
車架到得緝事廠門前,老皇帝下來之后,看著行禮的徐杰,開口竟然又是一句:“徐文遠啊,你當真好大的膽氣。”
徐杰也聽不出老皇帝語氣里是貶是夸,唯有答得一語:“差事在身,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老皇帝點點頭,又問道:“李得鳴呢?”
“回稟陛下,剛剛收押入獄。”
“你準備如何收場?”老皇帝問了一語。
徐杰似乎聽出了老皇帝對于今日之事,多少有些不滿意,為何不滿意?興許是這老皇帝真的受到了一些驚嚇,興許是這老皇帝覺得徐杰有些莽撞了,不該那般去捉拿李得鳴,不該把事情鬧得這么大,捉拿李得鳴這件事情本身是沒有問題的,老皇帝以為徐杰會不聲不響的就把李得鳴緝拿住,而不是這般情況。
老皇帝顯然心中也有擔憂,擔憂真的有人鋌而走險了,真的有人拔劍而起了。否則老皇帝也不會讓金殿衛的高手盡出,來保護自己。
老皇帝也有老皇帝的怕。
徐杰本來就是想著不聲不響抓住李得鳴,但是計劃雖然如此,現實卻不是如此,徐杰頭前在那大營之外,那般的追趕,李得鳴還是入了大營之內,徐杰不沖進大營,如何抓得住李得鳴?當時徐杰壓根就沒有想過偃旗息鼓。已然是一股熱血上涌,好似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徐杰也沒有想到老皇帝會問自己如何收場,徐杰想過收場的辦法,甚至徐杰連后續許多問題都想到了,但是此時卻又不知如何去說。唯有開口一語:“陛下,臣以為此事收場不難,進城之禁軍,不過一萬余人,李啟明若是到了,這些人必然就出城去了。之后的事情,卻是難題,李啟明經過今日之事,興許會一心鋌而走險了。”
徐杰所言不差,卻也有差。因為李啟明在這件事之前,已然就決定鋌而走險了。
老皇帝聞言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緝事廠大門,然后說道:“把門打開,進去坐坐。”
徐杰回頭看了看街道兩邊的那些禁軍士卒,也看著對面巷口還未站起來的禁軍軍將,猶豫片刻,還是喊了一句:“方興,且把大門打開。迎接陛下。”
大門隨后便打開了,軍漢單膝跪滿一地,連帶徐仲與徐老八也單膝跪地,這些當年為國盡忠的老軍漢,還是第一次見到皇帝。
“都免禮。”老皇帝走過人群,一直走到緝事廠大堂之內,直接落座案幾之后,也伸手示意徐杰落座。然后說道:“徐文遠,朕沒有想到,最后與朕商議這般事情的,不是朱廷長,不是劉汜,也不是歐陽正,而是未及弱冠的你。也罷,就聽你說說吧。”
徐杰知道老皇帝要聽他說什么,也不藏著掖著,而是直接開口說道:“陛下,兩策也,一策攻人心,一策備軍伍。”
老皇帝點點頭,又問:“恩,把你心中的兩策都說來聽聽。”
“陛下,攻心之策,臣有一物,喚為報紙,上載文章,也載時事要聞。一月發行三五次,一次印制萬份之多,傳遍京城,傳閱天下皆可。此乃喉舌,細數時事利弊,可述李家為人臣子之失,可言家國天下大義,可攻民心軍心,比如今日之事,禁軍私自入城與緝事廠大戰,就可大做文章。李家在勛貴軍將中一呼百應,但是底層士卒,必然多是忠君愛國之良民,如此可瓦解李家軍心。讓李家不敢隨意造次。”
徐杰說完這一語,看了一眼老皇帝,見得老皇帝聽得連連點頭,隨后又道:“備軍隊策應,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太原之兵,可立馬調度往京城策應,以彈壓之勢,讓李家不敢任意妄為。金吾衛之兵,雖然一直由陛下親手掌握,但也要開始私下調查幾番,不得讓小人鉆了空隙。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老皇帝聽完徐杰的話語,沉默片刻,說道:“太原之兵,尚不堪用,王元朗沒有樞密院調令,還不足以調得動大軍。”
徐杰眉宇一挑,說道:“陛下放心,五日之內,王大帥必能掌控大軍。”
徐杰之所以說這句話,便是有自己的辦法,王元朗想要徐杰做的事情是讓緝事廠用罪責緝拿軍將,如此排除異己。原本徐杰也是這么想的,就如在大同做的事情一樣,但是此時徐杰已然不再這么想,事情到得這一步,徐杰所想,唯有一個“殺”字,只要王元朗開出了名單,快速一并刺殺之,讓王元朗大軍在握,哪里還管得什么名正言順的罪名。
老皇帝聽得徐杰信誓旦旦的話語,笑了笑,說道:“你去辦吧。兩件事情,你都辦好。未想最后,朕之身邊,出謀劃策的是你,動手辦差的也是你。朕甚感欣慰!”
老皇帝就這么看著徐杰在笑,徐杰只以為老皇帝對自己所說的話語極為認同。
卻也不知道老皇帝此時到底會想一些什么?老皇帝就這么看著徐杰笑了許久。徐杰并不知道,老皇帝忽然在徐杰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李啟明的影子,當年李啟明與老皇帝一起打壓文官勢力的時候,李啟明也是這般出謀劃策,這般智計百出。
說道這里,就不得不說當年貶謫歐陽正一案,歐陽正還有一個角色,雖然歐陽正當時自己都不知道,但是這個角色歐陽正在不明所以之間,就背上了。當時正得圣寵的歐陽正,何嘗又不是文官集團的急先鋒?年輕的歐陽正,何嘗又不是無意之間就被人當了槍使?歐陽正當初的剛正不阿,正合了許多人的意,也正好做了許多人的出頭鳥。
李啟明之所以那般情況下,都沒有被治罪。當時的李啟明,與此時徐杰在老皇帝面前的角色何其相似,最初的李啟明,官職也不過六品,只能算是外戚,只能算是皇帝愛妃的哥哥,就已經幫著老皇帝出謀劃策,整治朝中那些恃寵而驕的匹夫,當初的那些文官,用家國大義的名頭,做著男盜女娼自私自利的事情,老皇帝又豈能讓這么一個李啟明獲罪?
世間之事,總是這般復雜。文官集團式微了,勛貴武將又跋扈了。天道輪回,當年的李啟明,而今的徐杰,都是年紀輕輕就在皇帝面前展露出不凡的智謀與手段。李啟明即便犯了大錯,依舊平步青云,以后的徐杰呢?
所以老皇帝看著徐杰笑了許久。這個笑,有些看不出來意味,但是絕對不是完全善意的。
為何人老才能成精?因為人老才能經歷這些,才能學到年輕的時候學不到的道理。若是老皇帝還能活十年二十年,徐杰的官場之路,興許再也不可能如李啟明那般平步青云了。
此時的老皇帝,要防著李啟明。陡然看著面前的徐杰,似乎也起了許多心思,這個徐杰,難道就不要防著了嗎?雖然一切還遠,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但是這個行將入木的老皇帝,只要不放心的事情,便會多想,便會深想,便要想著如何應對。
因為那個廣陽王夏文,實在不教人放心。
“五日之內,從京城到太原,快馬也要三四日,你如何五日之內讓王元朗掌控全軍?”老皇帝問了一句,卻沒有多少詢問的意思,因為老皇帝知道徐杰有解決之法。
徐杰眉目一獰,只有兩個字:“殺人!”
老皇帝不再問這個話題,卻又問了另外一個話題:”你覺得李啟明若是一心鋌而走險,能等得幾日?“
“啟稟陛下,臣有法讓李啟明多等些時日。”徐杰說道。事態到得這般地步,穩住李啟明就是重中之重。
老皇帝笑意更濃,看著徐杰的眼神,越發復雜。這個少年,比當年李啟明更加優秀,好似所有問題都有對策,好似多有對策都胸有成竹。這般的表現,就是當年李啟明也不如徐杰。
老皇帝笑著說道:“且說來聽聽……”
“陛下包涵!”徐杰說完,看得老皇帝點點頭,湊到老皇帝身邊,附耳幾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