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徐杰撫琴,奈何聽琴之人心不在焉,沒有去在意徐杰的琴技越來越熟練,也聽不進琴聲悅耳。
夏銳心中所想,依舊是在猶豫,猶豫要不要開口讓徐杰去做一些事情。比如殺人?
夏銳心中也知道這個要求有些無理,有些過分。因為讓徐杰去殺人,就是讓徐杰去拼命,拿著身家性命去賭一些東西。夏銳知道徐杰興許能成功,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不愿回家的夏銳,陷入一種糾結之中,欲言又止,卻又心如爪撓。那龍椅好像就在前面,夏銳離那龍椅,好像就差了一步,差的這一步,好像就是徐杰。
夏銳把許多事情想得太簡單,此時甚至覺得自己登基的辦法,就是徐杰拼得一命去把夏翰殺死。
但是一切哪里有這么簡單?且不論徐杰能不能殺死夏翰,就算徐杰在一眾金殿衛中殺了夏翰,那皇位,難道就是夏銳的?
殺完夏翰,徐杰呢?徐杰該怎么辦?難道徐杰用私仇的借口扛下所有人,然后滿門皆斬,換得夏銳那虛無縹緲的克繼的可能?
且也不論夏銳自私與否,夏銳似乎已然魔怔了,心心念念只有登基這一件事了。人多是如此,一旦腦子被一件事情完全占據,再也不談理性。
好在,好在夏銳還是沒有說出口,沒有說出這個過分的想法。因為夏銳也知道,徐杰不是他的下屬,也并非他的心腹,也沒有受過他還不清的恩情。夏銳最多只能如剛才那般旁敲側擊,而不能直言說出這個要求。
若是徐杰想要權傾天下,想要那些什么萬人之上。夏銳還能繼續往下說,奈何徐杰不要這些。至少在夏銳面前的徐杰,口中說的是不要這些。
琴音夏銳聽不進去,卻有人聽進去了,一個少女出現在不遠處,一臉的不爽,鼓著腮幫子怒道:”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我爺爺鋸木頭都比你彈得好聽,大半夜的,干嘛不能放過我的耳朵啊?“
徐杰聽得話語,也不生氣,若是旁人說這話語,徐杰必然要與之爭執一番,因為徐杰如今彈琴雖然不是登峰造極,但也算是中上水平,奏的曲子雖然不能動人心魄,但也算得上悅耳。但是這小姑娘的話語,徐杰倒是也反駁不了。唯有笑道:“還請老虎妹妹指教。”
徐杰若是抬杠,這老虎小妹妹必然要蹬鼻子上臉與徐杰好好說道說道,但是徐杰這般的謙虛一語,倒是讓小老虎心情大好,走近幾步,一副老師模樣,指點之下,說道:“你這里摁下去的時候啊,先要輕起瞬間,再使勁摁住,如此音節就會顫抖,尾音便好聽,如人心的顫抖,情緒上的升華。你可懂得?”
徐杰連忙照做,連連點頭:“懂得懂得。”
”嗯,孺子可教也!“小老虎一手負在后面,一手懸在半空,微微后仰,點頭。大概是學來的做派,學得十足的像。連帶這句”孺子可教也“,顯然也是學來的。學的對象就是雷老頭子。
這般的模樣,徐杰差點笑了出來,忍了忍,又道:“老虎妹妹,我再奏一曲,老虎妹妹細細指點一番。”
小老虎裝作一副不耐煩,口中卻道:“三更半夜的,若非我心情好,才懶得指點你。”
徐杰坐正了一下身形,口中隨意說道:“老虎妹妹,我叫徐文遠。”
“我知道你叫徐文遠。”
“你可以叫我文遠哥哥。”徐杰話語隨意,眼神卻看向了小老虎。
“我才不叫你文遠哥哥,我的臉現在還疼呢。”小老虎同學臉上都是作為老師的傲嬌。
徐杰嘿嘿一笑,開始彈那一曲《陽關三疊》,聽了太多遍,所以也是最早學會的。能哼吟的曲調,學起來就少了許多麻煩,至少記曲譜就會簡單許多。
此時的夏銳,終于還是起身,拱手說道:“文遠,我明日再來尋你。”
徐杰點點頭,夏銳就這么走了出去,夏銳大概是覺得無趣,又想起了點什么。
徐杰看著離去的夏銳,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也在多想一些,若是夏銳真的成了皇帝,不知道這江山社稷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轉過頭來,徐杰又笑了笑,當年的夏乾,一口氣葬送了五十萬大軍,這天下不也好好的?
興許沒必要杞人憂天。
隨后心中再想的,便是如何幫夏銳登基的事情了,這件事情,實在不是那么簡單。怎么扳倒夏翰?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變成怎么讓夏翰獲罪,讓夏翰做些難以被原諒的事情。
徐杰心中在想,耳中卻傳來:“文遠哥哥,你瞎彈的是什么曲子呢?”
徐杰陡然回過神來,連忙定了定心神,認真撫弄著琴弦,卻又嘿嘿在笑。
九月,該是徐杰結婚的日子了,這幾天徐仲與徐老八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吹拉彈唱的,酒水吃食的,人情送往的,這些都不需要徐杰操心。
甚至兩家人的溝通之類,也輪不到徐杰過問分毫。結婚的事情,徐杰完全插不上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要結婚的兩人,卻完全沒有要準備的事情。
甚至徐杰也不能到歐陽正的府邸去,聽說結婚前這段時間,兩個新人若是相見,是不祥的事情。
衙門里的人,只要見到徐杰,都要提前恭喜一兩句,對于衙門里的人來說,自家的主官娶了當朝首相的女兒,并非是一件簡簡單單的喜事而已,甚至也代表了這些人的前途。
徐杰的平步青云,對于這些人來說,也就是未來的仕途,未來的地位。
興許真如歐陽正所言,多大的能力,往往就是多大的責任,許多責任并非主動擔負的,不知不覺就會到身上來。就如這個衙門里的這些人,人人都在抬眼看著徐杰,等著徐杰步步高升。
衙門里許多文書之類的小官,當初七品八品,如今大多升了些品級,也還不過是撮爾小官,這些人大多是徐杰從別的衙門調過來的,在原來衙門里,也大多是不受人看重的官員,如今卻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辦起差事來,個個精神抖擻,再繁重的差事,也從無一句怨言,即便是連續徹夜伏案不眠,寫著那些枯燥無味的案件卷宗,早晨依舊是笑意盈盈。出門去,若是碰上了往日那些同僚,也是受盡了羨慕,在別處辦差,只要旁人一聽是緝事廠衙門派過來的,立馬禮遇有加。連帶家中的門庭,也開始熱鬧起來。
歸根結底,就是日子有盼頭了。這些盼頭,都是徐杰給他們帶來的。
旁人的這種盼頭,在徐杰身上,已然就是一種壓力。許多人指望著徐杰吃飯,指望著徐杰的未來,將來這些人,會不會都要大失所望?
陽光正好,秋高氣爽,徐杰坐在院中的一張躺椅上,旁邊小板凳上坐著徐狗兒,小案幾上有許多吃食茶水,徐狗兒吃喝不停,十七八歲的徐狗兒,好似一天到晚都是饑餓狀態。
地上堆著一大堆卷宗,徐杰慢慢看著,身后還有一個官員,官名是緝事廠參事,六品,名叫杜知,四十歲出頭,進士出身,原來是刑部的小官,而今已然是緝事廠的中流砥柱。
徐杰認認真真看著,看完一卷,說道:“此人便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人人都不易,有些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這場大案,牽涉之人太多太多,緝事廠本就是嚴酷的衙門,衙門里的這些官員,大多都是十幾二十年無權無勢之輩,如今辦如此大案,猶如積壓在心中幾十年的怨氣,一朝噴泄而出,倒不是說有多少公報私仇,就是一種終于能真正辦事的想法,如此也就顯得事無巨細,另外一個詞形容,也是兢兢業業、認認真真,有一種要證明自己能力的心態。
但是緝事廠這種衙門,一旦真的兢兢業業起來,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就如徐杰所言,有些人,是真的身不由己,法理與人情,終歸還是要權衡一下。徐杰還是看不得血流成河,看不得家家戶戶都是女人的哭泣,更看不得牙行里到處賣著別人家的妻妾兒女。
身后的杜知聞言,說道:“都督,此人曾幫著李家判過他人冤獄,雖然不過徒刑幾年,卻也罪大惡極。”
“罷了罷了,若是你在那個位置,這大印也還是會蓋下去的,判不判這冤獄,他一個人也說得不算。暗示他一番,叫他自己辭官回鄉。”徐杰放下卷宗,又拿了另外一卷。
看了片刻,又道:“這人也放出去吧。”
杜知一邊點頭,一邊拿筆在徐杰放下來的卷宗上寫著一些什么。
忽然徐杰轉頭問了一語:“杜參事,近來可有人到你家送禮?”
杜知聞言,面色一正:“都督,送禮之人多如牛毛,下官從來沒有見過一人,更不曾收過一人的錢財。都督明鑒!”
徐杰點點頭,看著杜知,又開始仔細翻看卷宗,翻看片刻,指著一份又道:”此人再嚴審!審其低價收糧之事,派人去封丘調查,看看他到底幫著東來糧行吃了多少農戶的血。三百石?哼哼……“
杜知聞言抬頭看了一眼,拱手:“遵命!”
杜知接過徐杰遞來的卷宗,又道:“都督,此人關押在刑部大獄,還請都督手諭一封,下官親去提人到衙。”
徐杰從躺椅上坐起來,拿起小案幾上的筆,吩咐徐狗兒道:“狗兒去大堂里把大印取來。”
徐狗兒從小板凳上起身,飛快往大堂里奔去。不得片刻,大印就蓋在了徐杰寫好的手諭之上,這張紙也就成了公文。
此時門外夏銳走了進來,一臉的笑意,后背還背著一物,才剛剛進門,就看到了躺椅上坐著的徐杰,口中已然笑道:“文遠,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了不得的寶貝。”
“覺敏兄帶了什么寶貝來了?”徐杰笑問一語。
身后的杜知見得夏銳來了,說道:“都督,下官先辦封丘之案,勞煩都督有暇看完卷宗,在卷宗上寫一下批示意見,下官照都督之意辦理。”
徐杰點點頭,站了起來,杜知拿著公文已然出門而去,左右也有衙差上前來收拾著卷宗。
夏銳已然把背上的東西取到了頭前,拆了布包,是一張琴。待得夏銳翻過琴,得意道:“如何?”
徐杰已然看到上面寫的四個大字“九霄環佩”,徐杰有些愕然。
夏銳指著琴又道:“文遠,我可是花費好大的心思才尋來的,雷家你可聽說過?但凡琴之大家,無不聽說制琴的雷氏,這張琴是唐琴,出自雷威之手。價值連城啊,若是謝中丞看到了,只怕也會垂涎欲滴。是不是好東西?”
徐杰點點頭,又看了看夏銳,說道:“是好東西啊!”
夏銳雙手端琴,往前一送:“文遠,我不會撫琴,見你近來習練琴技,送與你了。”
徐杰伸手接過,低頭看了看,還輕觸一下琴弦,音質并不差,甚至比許多琴要好上許多,還真是不張不錯的好琴。徐杰問了一句:“花了覺敏兄多少銀兩?”
夏銳擺擺手,笑道:“不值一提,寶劍贈英雄,合適就好。不過八萬兩而已。”
八萬兩,興許也是夏銳的全部身家了,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全部身家。徐杰一副極為歡喜的模樣,微微調音,口中只道:“好琴啊,當真是好琴。”
夏銳聞言大喜:“文遠喜歡就好,聽說還有一張“夏鳴”,也是雷家名琴,可惜錢不夠,不然一并買來送與你。那張琴不如這張琴的名聲大,我尋了好幾個人問過,九霄環佩最為有名。”
徐杰慢慢把琴又放入布包裹里,口中說道:“得此一琴即可,足矣。”
此時有一個老頭從廊道走了出來,大概是聽到了什么他感興趣的話語,所以從偏院走了過來,但是聽到徐杰的話語之后,又停住了腳步,只是往這邊看著。
“文遠,今夜若是公事不忙,同飲否?我近來得了一些好酒,正缺人品鑒。”夏銳說道,徐杰收了這張價值八萬兩的琴,對于夏銳來說,是一種安心。
徐杰點點頭,答道:“好酒佐好琴,正好。”
夏銳面色大喜,連忙回頭:“文遠,我這就去取酒來。”
興許來之前,夏銳也還有一些擔心,擔心徐杰不收他這一份重禮。此時擔心盡去。
徐杰看著迫不及待出門而去的夏銳,回頭看了看那個耳聰目明的老頭。
老頭此時也走上了頭前,伸手說道:“與我看看。”
徐杰把手中的九霄環佩遞了過去。
老頭打開布包裹,左右看了幾眼,放在了案幾之上,問了一言:“你為何不說破?那小子顯然是給人騙了,騙了八萬兩,還能追回來。”
徐杰搖搖頭:“八萬兩是心意,被人騙了也是心意,說破了他會不安心。拿著他就安心了。再說此琴不錯,比我用的那張好不少。”
老頭看著徐杰,搖搖頭:“原來還沒看出來,你這小子還有幾分心地善良。”
徐杰答了一語:“我一向心地善良。”
老頭搖頭說道:“你這衙門哪里是個心地善良之地?鬼哭狼嚎的地獄而已。”
徐杰知道老頭說什么,旁人聽不到地牢里的聲音,這老頭必然是能聽到的。難怪之前這老頭要帶小老虎走。
徐杰笑著答了一語:“善人投好胎,惡人下油鍋。這地獄閻王是不是心地善良之輩?”
老頭笑了笑:“你小子還自比起了閻王,好大的口氣。”
徐杰笑而不語,慢慢收著那張“九霄環佩”。只是這九霄環佩是彈不成的,案幾里堆積如山的卷宗,還在等著徐杰一一細讀。這就是案牘之勞行,一個小官尚且如此,可見那些大官,家國大小事,從政治到民生,從軍隊到律法,還有外交、財政,各處天災人禍,也還要伺候著一個皇帝。
徐杰看來,當真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