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城西,京城來的欽差與大江兵馬都總管趙將軍還在城門口與那非要安排酒宴的青山知縣寒暄客套,從西邊寬敞的道路上就已經出現了幾十匹健馬鐵甲,還有三百多號鐵甲士卒,隊列嚴整,不緊不慢從路口出來,在縣城西邊的空地上排好了隊列。
從青山縣城去徐家鎮,也就這么一條大路,這條大路還是徐家鎮一代代的人開拓休整出來的,而今早已比官道還要寬敞平坦。
徐家鎮沒有寨墻包圍,所以這開戰之地,必然不能在徐家鎮外,以免傷及無辜,所以徐仲才帶著人到了十幾里外的青山縣城之下。
趙將軍看著頭前的那些鐵甲,眉頭皺了皺,卻也有心虛。
果然那欽差開口便問:“那些可是徐家的反賊?”
趙將軍點點頭。
欽差轉頭看向趙將軍,眉頭緊鎖,問道:“何以反賊有如此軍備?健馬鐵甲如此嚴整?甚至還有軍中弓弩?”
這就是趙將軍的心虛了,徐家鎮在大江郡里重金收購軍械的事情,他沒有親自參與,但是卻心知肚明,因為其中部分利益,這位趙將軍的口袋里也有。至于徐家鎮私藏大量健馬的事情,這位趙將軍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以往也沒有當回事。
好在,好在徐家鎮來人不多,所以趙將軍開口說道:“欽使不必憂慮,賊人不過三四百人,不在話下。”
這位欽差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卻也無可奈何,只道:“趙將軍莫不是搬起石頭要砸自己的腳?”
趙將軍尷尬一笑:“欽使多慮了,既然賊人已然送上門來,下官這就去緝拿。”
對面四百余人,已然嚴陣以待,徐仲打馬在頭前,并不著急。
徐牛在后已然開口:“張弩。”
弓弦的嗡嗡聲,一支支羽箭搭在了弩臂之上。
那位趙將軍倒也不急,左右看著麾下士卒列隊,自己卻往前去了幾步,開口大喊:“徐家人聽好了,本將此來,奉皇命拿賊,只拿首惡,其余人等,各自歸家,并不牽連。爾等也不必惹禍上身,更不需以命相搏,官府向來講理講情,首惡當誅,從犯不咎。”
往日里剿那些江湖賊匪,但凡這一語出去,必然能擾亂敵人心神,也會有無數的低語議論之聲,到得打起來的時候,逃跑的也比拼命的多。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那意料之中議論紛紛的聲音并未聽到,這讓趙將軍多少有些意外,又開口喊道:“爾等必不能受人蠱惑,行那謀逆之事,皇命之下,但有違抗者,皆是逆賊,定斬不饒。有棄兵投降者,既往不咎。”
議論紛紛的聲音還是沒有,對面那些人,依舊站得整整齊齊,目光都往前盯著。
這位趙將軍心中生起一些疑惑,回頭看了一眼京城里來的欽差。
那欽差開口:“多說無益,起兵拿賊,陛下在京城里可等不得你這般不緊不慢。”
趙將軍聞言點點頭,左右看了看,麾下隊列還未排好,只得開口又喊一語:“爾等如此一意孤行,就怪不得本將心狠手辣了。”
“你他娘聒噪個甚呢,打仗就打仗,不打就滾蛋。”徐牛開口就罵,也是徐牛以往在軍陣之中,還未見過如此喋喋不休的軍將。
“惡賊好膽,稍后讓你哭也哭不出來。”被罵的趙將軍氣憤一語,回頭左右又喊:“都把陣型排好了,給老子好好教訓一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
徐牛已然開口:“大哥?”
徐仲點點頭,慢慢打馬,出了陣前,卻往側面而去,七八十騎都跟著徐仲往側面一個土坡奔去。留得三百多號步卒漢子隊列嚴整在前。
趙將軍見得徐仲帶著一眾騎士往側面而去,開口便是大喊:“快,快上,那賊首要逃了。”
身后欽差此時才看清楚徐仲,也是大喊:“就是那個馬上坐著的一條腿,就是他,一定要拿住他。”
趙將軍打馬就出,身后三千多人,呼呼啦啦往前奔去,喊殺震天,都往側面的土坡去追那要逃走的賊首。
不想頭前那三百多號鐵甲在一聲呼喊之后,弓弩已然大作,天空中皆是破空之聲,一個一個的黑點由遠及近。
待得黑點瞬間近前變大,便是血霧升騰,戛然而止的人,栽倒在地,看著遺留在自己體外的半截箭桿之后,還未感受到疼痛,便高聲痛呼起來。
箭雨不過兩輪,對面三百多號鐵甲在十幾個老卒的帶領之下開始邁步前奔,長槍筆直向前,腳步整齊劃一。顯然這段時間來,徐家鎮練兵之事,當真極為認真嚴肅。
趙將軍是真的以為離陣而去的賊首徐仲是要逃跑,所以倉促就要去追,卻見離陣的徐仲帶著幾十號騎士就停在一里多外的土坡之上,便是不明所以,又受得箭雨兩輪,連忙回頭大喊:“射,回射賊人。”
賊人已然沖上來了,稀稀拉拉的箭雨也起,卻是轉瞬之間,賊人竟然與官兵交織在了一處,趙將軍身邊,也有幾十騎士,此時卻為難起來,不知是該去追那土坡上聽著的首惡之人,還是轉頭去沖那三百多號步卒。
趙將軍又轉頭看了看土坡,見得那幾十騎士當真沒有要立馬遠逃的意思,也做了決斷,開口大喊:“轉向,先殺從賊,再追首惡。”
幾十匹馬轉頭而來,直往那三百多號賊人又去。
卻也亂作一團,還聽得趙將軍一邊打馬,還一邊呼喊:“讓開,都快快讓開,讓老子過去。”
三千多隊列還未整齊的大軍,一會兒轉頭去追側面的徐仲,一會兒又調頭來打正面的賊人,趙將軍身邊幾十騎,哪里還有一條能讓他們沖起來的道路?
無數士卒驚慌失措往前后躲避,讓自家將軍好打馬到得陣前。
許久之后,趙將軍終于沖到了正面戰場,卻是馬匹毫無速度可言,眼前的景象卻又讓趙將軍大驚失色。
只見整整齊齊的一桿桿長槍,隨著口令前沖刺殺,隨著口令輪換隊列。再看己方人馬,一個個縮手縮腳,想上去拼殺一下,卻還未上去,就往后跳躍而回。
稍稍回慢的,身上便立馬就是幾個血窟窿。
“都干甚鳥呢?往前殺,隨老子往前去殺!”趙將軍扯著嗓子大喊。邊喊著,還不斷拿刀身猛拍馬背,希望馬匹能加速而起。
遠處里許的土坡上,徐牛站在馬鐙之上,張眼遠望,隨后開口說道:“大哥,側翼不整,可以橫貫。”
徐仲點頭,手中的長槍一抬,往前指了指,喊道:“突擊側翼,來回鑿穿!”
騎兵,就是這么用的,大小戰場,皆是如此。步騎配合,步兵永遠緊密著大陣,騎兵游騎在外,突襲兩翼,以使敵方陣腳大亂,正面戰場自然就會得勝。一般唯有全騎之軍,才會有重騎兵正面突擊,也依舊會留輕騎在外游擊。這就是兵法所云,以正合,以奇勝。此處的“奇”并非奇兵、奇襲的意思,而是奇數偶數的“奇”,意思是另外一支軍隊。
這般的戰術,徐仲甚至不需要下達什么命令,眾人都已心領神會。
卻是那趙將軍,一郡兵馬都總管,卻第一時間以為徐仲是要逃走。興許也是這位趙將軍以往碰到的逃跑之人太多,方才如此反應。
打仗,門外漢與門內漢,區別興許真的就是這么大。
“駕!”
“喝!”
打馬之聲大作,健馬從土坡之上飛奔而下,不過七八十騎,卻有那無當的氣勢,猶如利劍一般,轉瞬間就在急速之中一頭扎進了官兵側翼。
城頭上有那青山知縣,也有那剛剛回到城中的東家欽差,還有青山城了一個都曲的士卒,以及一些衙差。
眾人居高遠眺,能把整個戰局盡收眼底,早已一個個面色緊張起來,見得那一隊騎兵從側面沖鋒而來,瞬時間就扎入大陣之中,如同利劍入體,橫沖直撞毫無阻攔,眾人更是面色大變。
高速的馬蹄,撞擊在人體之上,發出陣陣脆響,待得落地,更有無數馬蹄踩踏而過,幾十馬蹄眨眼全去,留得那地上之人已然成了扁平狀,若不是還有一個圓溜溜的人頭,那就絲毫也看不出人形了。
這般威勢,當真駭人。
馬蹄前方,再也沒有了要上來阻攔之人,四周皆是大呼小叫左右躲避的漢子。
頭前的趙將軍倒是知道首惡徐仲帶人轉回來了,卻是絲毫也沒有注意到背后瞬間發生的事情,自己坐在沖不起來的馬匹上,也是左右為難,因為馬匹高坐,實在太過惹眼,往往引來七八桿槍突刺不止,要把他挑落馬下。
好在趙將軍也有些武藝在身,左格右擋。為難的是該不該下馬去戰。
身后,幾十騎貫穿而去,隨后打馬調頭,哪里人多,馬蹄便又往哪里去,已然又要貫穿回來。
前仆后繼是戰陣,前不敢仆,后又不繼。看得城頭之上的欽差連連大喊:“無能,當真無能,如此庸將,竟然也能竊居高位,李啟明于朝,尸位素餐也!”
這個時候罵李啟明倒是沒有什么顧忌,也能顯出憂國憂民之心。
欽差這么一語之后,轉頭左右看了幾番,見得城頭之上也有兩百來號人,青山的禁軍都曲百十人,衙差捕頭之類幾十人。欽差開口一語:“吳知縣,快快開門派人助戰。”
身旁花甲吳知縣聞言,身形一抖,哆哆嗦嗦問道:“此乃大賊,萬萬不可開了城門,欽使當三思啊。下官倒不是有其他多想,只想著欽使尊貴,可不敢有絲毫閃失,城中不過兩百人手,仗著高墻,可保欽使無憂。”
欽差聞言,看了看城外,怒而跺腳:“無能,無能啊!教本使如何回京交差。”
吳知縣倒是出了一計:“欽使,看這般情況,趙將軍怕是難以得勝,大江之兵折戟。江對岸還有黃州之兵,渡江就到,欽使可往黃州調動。”
欽差聞言嘆了一口氣,點頭說道:“怕是只有如此了。”
隨后又怒罵:“三千打四百,卻也能敗,古往今來,可見過如此奇事?敗軍之將,定要重責。”
吳知縣聽得不用開城門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連連應承道:“欽使所言極是,合該重責,合該重責。”
連城頭上的人都看得出敗局已露,卻是那位趙將軍還似乎未覺,口中依舊大喊:“不要往后退,往前殺,往前去,百兩銀子你們還想不想賺了?”
軍陣緊密與否,往往直接關系到戰事成敗,三百多人的步陣,竟然能把正面幾倍于己方的敵人打得節節后退,便是主要因此。也因為徐家鎮的漢子們,知道自己保衛的就是一家老小,保衛的就是這個徐氏家族。
官兵們卻無這份堅定的心氣,只在例行公事,興許還真以為如往常剿匪一樣,敵人見得大軍,早已望風而逃。并未做好一場惡戰的心理建設。
趙將軍依舊大喊大叫,催促著身邊的軍將士卒往前拼殺。
忽然,趙將軍只覺得身形一輕,背后似被什么東西掛住了,連忙轉頭去看,看到的是一張黑黝黝的面龐,還聽得喝罵一語:“他娘的,可逮住你了。”
趙將軍已然大驚失色,揮拳就去打說話之人,拳頭倒是打中了,打在鐵盔之上叮當一聲,隨后趙將軍只覺得自己眼前一黑,依稀又聽得話語:“這點力道,也能當一郡兵馬都總管?不知你是送了多少銀子。”
隨后,這位趙將軍落在馬蹄之下,再也醒不過來了。
徐牛打馬而過,慢慢勒馬,回頭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笑道:“大哥,那個軍將被我打馬踩死了。”
徐仲點點頭,也勒了馬,絲毫不在意四周到處奔走逃散的官軍,而是轉頭看向青山縣低矮的城頭之上,左右辨識一番,指了指,說道:“老牛,去把那廝抓來。”
“好勒,大哥稍待。”答完此語,徐牛打馬轉身,往城頭上疾馳而去,
便看打馬而去的徐牛,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已然上得城頭,轉眼間,手中提著一人就下了城頭。
被提下城頭的那人,自然就是京城里來的欽差正使,待得他反應過來,人已在城下,口中連忙疾呼:“反賊,本使乃皇帝陛下欽差,中侍大夫陳沖,你還不快快放開本使。”
“去你娘的!”徐牛一聲喝罵,把這中侍大夫扔出七八步外,又滾落幾番,落在了慢慢打馬上前的徐仲腳下。
徐仲低頭看了看這個摔得昏昏蒙蒙的中侍大夫,又抬頭看向城頭之上,開口一語:“吳知縣,不必擔憂,你我熟識已久,也知我不是謀逆反叛之人。今日我也不會破城占地,今日我自會領兵回去,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早已被徐牛這般驚人手段嚇懵了的知縣,此時聞言方才回過神來,聽得徐仲不會打破縣城,少了自身安危的擔憂,卻又起了另外的擔憂,連忙說道:“徐家主人,你我熟識已久,還請看著這點面皮,把那欽差放了吧!”
吳知縣沒有了人身安全,便有了仕途安全,這欽差若是在青山縣被人抓去了,他這個知縣怕也吃不了兜著走。
徐仲答道:“吳知縣,這欽差放不放,只待我家杰兒回來,且聽他來分說,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有勞吳知縣打掃一下戰場,救治一下傷員,安撫一下本縣百姓,就此別過。”
徐仲一拱手,打馬轉頭,還不忘俯身把那欽差提起來,橫在身前馬背之上。
徐牛也跟著打馬回頭,卻又覺得哪里氣不過,回頭又是一口濃痰,罵咧道:“去你娘的老潑才。”
徐牛罵的自然是那城頭上的吳知縣,這幾年,徐牛往這知縣衙門里送的錢財,實在不少,莫名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