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樹人猶如幽靈一般在樹林中涌現。它們起先只是稀疏的幾只,但逐漸匯聚成細細流動的溪水,溪水又合并成一股真正的洪流。
愛麗莎正靠在水晶的細枝上,手中的匕首映出灰枝的蘗生物猶如潮一般進攻的景象。寒鋼的刀刃在她的目光注視下,猶如一泓寒冰。
它們來了。
她回頭看去。精靈們依托著團長樹起的那道壁壘建立了簡單的工事,梯形的土壘下形成一條溝塹,土石正自動沿著墻壁爬升,一束束銀光正從那泥土下涌現,仿佛賦與了那些無生命的物質靈與智。
從地球人的角度看,這一幕神異無比,但其實也不算什么,艾塔黎亞的煉金術士千百年來用自己的方式塑造了世界的形態,他們從以太之中提煉出闡述一切真理的方式。
但也并不完全一樣,至少在這一刻并不完全一樣。愛麗莎看著土壘上那個人影。那個被她戲稱為團長的人,他已經堪堪過了少年的年紀,只是還尚未完全褪去其稚氣。
其手中交織的光,好像一條條絲線,彼此交錯,描繪出一副圖景。那圖景充滿了想象力,仿佛泥土匯聚成磚石,磚石砌起一座宏偉的高墻,猶如長滿白草的奧薩荒野之上,人們交口相傳的古老預言:
一位先知一言而決,從群山中辟開峽谷,從峽谷中立起高墻,在高墻上立下律法。
那就是秘羅圣令,古訓騎士的十二鐵律:
一為守護,一為美德。
一為慈憫,一為公正。
一為堅定,一為深慮。
梅伊也杵著自己的大盾,正有些奇異地看著這一幕。來自白鬃氏族的獅人,遠行客,從灰野上來的朝圣者皆和他們講過那道高聳巍峨的白墻,騎士團得以建立的根基,大團長每一次提起來都神采奕奕。
而那其實是一道石板,上面刻下的每一條律言她都早已牢記。
騎士小姐的眼中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她不止一次聽過那個傳說,那個傳說當然與眼前并不完全一致,但這一刻的巧合充滿了一種神奇的色彩。
高墻之上則是另一番景象,精靈女騎士正嚴肅地看著面前的人類。她面上的表情才剛剛經歷了從錯愕到驚喜、再到嚴肅等諸多轉變。一旁一眾精靈騎士正用目光詢問她:他們應當怎么做?
女騎士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從左右護住方鸻,即便如此她仿佛還是不放心,又回頭對自己的首席術士吩咐了一句什么,令對方為這個年輕的煉金術士豎起一道魔法護盾。
遠遠地看著這一幕的圣選者工匠們來不及為此優待而羨慕,雖然精靈們從不特殊對待他們這些煉金術士,但那奇跡一般的高墻正在人們口中交口傳頌,他們當然注意到,方鸻只使用了自己的魔導手套——便從泥土上生生拽起一道周長近245米,寬1.7米的土壘。
這一幕與其說是煉金術,更不如說是魔法。他是怎么做到的?每個人都在向他人詢問這個問題,但他們其實真正想問的是:
我可以做到么?
“古代煉金術。”首席術士觀察良久之后,謹慎地得出結論。他回過頭,一邊維持著防護法術,一邊對自己的指揮官說道。
“你怎么看?”精靈女騎士詢問道。
術士搖了搖頭,秋日樹林的精靈仍留有古老的傳說,相信率光之子是努美林精靈遺留的一支,這正是精靈王廷堅信自己是正統的原因。而在那些年代久遠的傳聞之中,精靈們還使用著古老的煉金術,與今日迥異。
但令人苦澀的是,而今這支優秀的族裔也淪落到與凡人并無它致,羸弱的身體不再能直接承受魔法的狂野。
“或許他們會見見他,或許他可以獲得一個機會。”
“一個機會?春曉之塔?”女騎士目光一閃,“你是說那件事?”
首席術士默默點了點頭。
女騎士略微思考了片刻,這或許的確是一個機會,她有些欣賞地看了方鸻一眼,圣樹林的精靈也并不是一味地目空一切,只是現如今很少有令她看得上的人與事。
凡人世界的墮落令人厭倦,但這也不單單只指人類,精靈何嘗不是如此,至少與雙圣樹的時代相比,而今他們很難當得上圣白裔與率光之子這個稱號。
努美林精靈選擇避世或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而今提瑞安上層已經達成了普遍共識,那是圣樹議會的另一個稱謂。
現在選擇或許還為時不晚,而這個少年的出現更像是一個契機,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會拒絕,但春曉之塔應當足具吸引力。
方鸻并未聽到女騎士與術士的私語,自然不清楚短短片刻身后發生了什么,與這位精靈指揮官看待自己的目光。
他只是看到森林邊際那道灰白的潮水,正迅速地沿著河谷蔓延了過來,而自己所塑的這道墻也只能臨時使用,因為創生之術塑造的物體事實上仍有一定問題。
只是一道簡單的土壘自然不比復雜的構造體,只要經過簡單的加固就可以使用,這里不止有他一個人,其他人只要以這道五棱角的堡壘為核心再擴大與加固,一座要塞就會拔地而起。
當最后一塊磚石被塑造完畢,方鸻才回收手,忍不住頭重腳輕有些目眩,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一只白皙的手從他身后伸了過來及時扶住他,那是趕回來的艦務官小姐。方鸻回頭看去,正看到希爾薇德關切地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搖了搖頭表示無礙,雖然只是簡單的砌墻,但工程量巨大,所幸塔塔小姐最后時刻為他分擔了不小的壓力。
這還是七海旅人號無法進入灰域,否則依托妖精之心還會更輕松一些,他感到虛脫只是因為魔導爐內的元素以太被抽取一空的緣故。
他這才回頭看向那位女騎士,對方此時露出溫和且贊賞的目光,對他微微一笑:“考林人對于煉金術的看法與我們有許多一致,他們認定杰出的人通常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您沒有說大話,提瑞安歡迎言出必諾的人類。”
精靈們說話還是那么委婉,方鸻聽出對方是繞著彎夸了自己一句,這對秋日林地的圣白裔來說已殊為難得。他留意到對方用的是提瑞安而非圣樹林,說明她代表的是精靈廷而非長老議會。
“指揮官女士,既然我們已經完成承諾。”
“是的,率光之子自然也會踐行諾言,”女騎士回答道,“只是你們還是要等到我們擊退了這些扭曲的怪物之后,才能離開這個地方。”
她雖然還是要求的口吻,但至少語氣柔和了不少。
方鸻點了點頭,灰質生物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水晶林地之中說不定還有更恐怖的存在,不擊退它們的進攻,他們也離不開這里。
他的目光看向水晶塔地基的方向,忍不住還是提醒了對方一句:“那些工匠里有……”
“我知道,”精靈女士點了點頭,打斷他,“不必阻攔他們,讓他們去辦自己想辦的事,那座水晶塔其實沒那么重要,也不會有人來支援我們。讓一座不存在的水晶塔去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也挺好的。”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向對方:“指揮官女士,你說沒有支援?”
“你完成了自己的承諾,我也不想隱瞞你,我們來這里只是為了完成這場阻擊,而至于那座要塞其實并不重要,”精靈女士用柔和的目光看著他,“它從一開始本不存在,也沒有建立的可能,說來其他人應當感謝你,至少眼下他們有了生還的可能。”
“所以說那座水晶塔建立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方鸻聽明白了,“因為根本不會有人支援這個方向?”
“正是如此。”女騎士點點頭。
方鸻心中一時一千種語言的藝術想要表達,他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么對方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合著那座水晶塔一開始就不存在,他們就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那些夜行者的工匠等于說被一座紙面上的水晶塔騙得團團轉,而他自然也是一樣。
他有點想罵人的是,艾林·鐵心拿自己當填線寶寶,但他很快意識到,拿兩個工匠團當填線炮灰這樣的事,說不定是并不是那位工匠大師的計劃。
艾林·鐵心一個外來者不會有這樣的權力,這說不定是那位精靈指揮官的手筆。
“為了騙那些人需要這么大費周章?”
“夜行者,十二色鳶尾花,我們不清楚他們究竟與誰合作,”女騎士答道:“但率光之子人手不足,我們又不得不借助于這些圣選者,這是一個多重的計劃,不將這些人抓出來,我們很難真正對災枝展開反攻。”
“他們是誰?”
“陰影兄弟會。”
方鸻呆了一下,沒想到會在這里聽到這個名字。
又是陰影兄弟會,帝國的計劃,銀之大圖書館的焚毀,甚至自己父母的死,似乎都與它有關,而這個熟悉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了巨樹之丘。
諸多念頭在他腦海之中一轉而過,而那不過是剎那之間,精靈女騎士正看了他一眼,解釋道:
“這是守誓人中分出的一支叛徒,自從巨人戰爭結束之后,這些人其實就一直存在,銀之塔大圖書館的焚毀事件就與他們有關,他們效力于一個隱藏于暗中的主子,致力于復活蒼翠。”
而之前尼婭告訴過他們,這些從守誓人中分裂出去的叛徒背后其實就是影人,它們也與帝國的計劃密切相關。
自從從考林—伊休里安北境第一次登場之后,這些扭曲的陰影生物好像無處不在,事實上早在龍魔女事件之中,這些怪物就已經出現了蹤跡。
方鸻并沒忘了,他們在曾多里芬見過的那套盔甲,而那套盔甲原本的主人,是屬于拜恩之戰的英雄中一位的仆從。
他總有一種預感,影人在這個世界上謀劃什么,僅僅是復活蒼翠么,但這個計劃甚至延伸到了星門另一邊的世界中。
一枚禍星能否有這樣的影響力?
“巨樹之丘蔓延的‘死疫’與陰影兄弟會有關?”
“不,”女騎士搖了搖頭,“死疫來自于圣樹,來自于更高維度的變遷,來自于神祇的生與死,陰影在林中蔓延,我們無從阻止,只能延緩其對于泰拉卡、對于我們的影響。”
“而陰影兄弟會干了與你們相對的事?”
女騎士頷首,“他們四處傳播‘死疫’的種子,將災枝帶向那些有防護結界的地方,并從內部破壞我們的結界。你們從銀風港來,應當見過那里的精英災枝,那正是這些人的所作所為。”
“但不僅僅如此,三大災枝之中的尼尼梅爾,正是這些人種下的。”
原來尼尼梅爾是這么來的,方鸻雖然早就聽說過尼尼梅爾是人為種下的,但沒想到會與陰影兄弟會有關。
不過這位精靈女騎士只提到了尼尼梅爾,說明三大災枝之中至少有兩株是原發性的,也就是說這場災害本身與陰影兄弟會無關。
那么他們傳播‘死疫’的動機是什么呢?
雖然末日論、世界的毀滅看起來與這些人行為相符,但方鸻明白這些人背后的影人并不想要一個毀滅的世界。
星輝的匱乏驅使影人向一個又一個世界發起進攻,但它們的進攻并不能讓它們獲得片刻的安寧,虛空會吞沒一個又一個世界,它們就像是一頭頭永遠饑餓需要進食的食尸鬼,直至將一個個世界化為撕扯殆盡,化為碎片。
正如同龍后阿萊莎與命運女神伊蓮讓他看到的那一幕。
但毀滅是隨之而來的結果,而不是目的。
只有方鸻明白,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在常人看來癲狂,但實際上有跡可循,無非是顛覆、制造混亂,并趁機入局,且往往與那些已亡的神祇有關。
已亡的神祇?
方鸻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難道說陰影兄弟會是為了凋亡女士而來的,他們認為那位林中之影的雙子女神已經殞落了?
他抬起頭,問道:“圣選者為什么會和這些人合作?”
“你是說那些夜行者的工匠?”精靈女騎士向那個方向看去,“他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邪教徒的合作者,但墮落者所求的無非力量,陰影兄弟會給予的也很簡單,他們向那些人許諾永生。”
永生。
永生說難不難,說簡單不簡單,相對于充斥著長生種的艾塔黎亞來說,人類是相當短壽的種族。
短壽種會向往更悠長的生命,或許真正的永恒很難做到,但近乎于無限的漫長從人類的視角看來,幾千上萬年也可以說得上是永生了。
這對于艾塔黎亞來說其實也不算什么,精靈就有上千年的生命,而精靈也不過是凡種,甚至就算是凡人,在跨過了法則的界域之中一樣會獲得更悠長的壽命。
但這一切都不對圣選者敞開大門,就算是圣選者的龍騎士,在星門所給予的星輝耗盡之后,一樣會回到星門另一邊,過完普通人的短暫一生。
有些東西在你沒見過之前,或許你會無動于衷,但一旦虛構成為現實,成為一種可能性,很少有人不會心動。
尤其是那些掌握著金錢與權力的人。
拜龍教徒用永生來蠱惑圣選者俱樂部的上層,這在方鸻聽來不算什么新聞了,隨著軍方對于聯盟的進一步調查,還有一些更觸目驚心的事實被揭開。
但通常來說,這些被許諾的永生都不是沒有代價的,它的第一個代價就是,放棄星門另一邊的身份,永遠活在這個星輝的世界之中。
何況永恒的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折磨,或許方鸻還很年輕,意識不到壽命的重要性,永恒對他來說是一個漫長且枯燥的選擇,他更在意當下。
精靈女騎士看著對方并不太在意的樣子,忍不住有些驚訝。
她見過所有的短壽種無一例外會對這個詞匯表露出一定程度的向往,哪怕是意志最堅定的人,多少也會有一剎那的恍惚。
不過方鸻越是對漫長的生命表現出不關心,反而越符合她的要求,至少說明對方不會為那些人所蠱惑,雖然它們所許諾的永生中充滿了可疑的漏洞,但防不住總有人會不顧一切地投向深淵的懷抱之中。
精靈們需要一個可靠的合作者,正如同面前這個年輕人這樣的。
她輕輕揮了揮手,打斷了方鸻后面的話,“那些怪物攻上來了,我知道你還有一些想問的,等到這場戰斗結束之后吧。”
“等等,”方鸻叫住她,“你們的這個計劃有多少是真的?”
“你是說我們在這里阻擊這些灰質生物,然后指揮官閣下會向災枝發起反擊?”女騎士停下來,看向他,“除了修筑要塞的那一部分,其他都是真的,而且這個計劃也不只有這一處,夜行者、十二色鳶尾花、諾丁什之舟還有SK皆有團隊參與這個計劃,我們會將他們分開,這個計劃中的六個阻擊地點之中只要有兩場勝利,指揮官閣下的計劃就有極大可能會成功。”
她坦誠相告:“我們會深入到亞沙之痕與灰域的深處,艾林·鐵心大師也沒完全欺騙你們,如果我們成功,你們會得到答案。”
方鸻的目光越過她肩頭,向她身后看去,在那里精靈騎士們其實早已就位,包括那位首席術士也已經準備好一個法術。
土石環繞在那些精靈的元素使周圍形成一個個護盾,在這些施術者身邊,精靈的長弓手們已經一排排站定。
他們張弓搭箭,向森林之中投射出了第一波箭雨。
那支銀色的羽箭像是一支羽翼,筆尖畫出一條條曲線,優雅地落入星星點點的灰質孽生物之中,對方便齊刷刷倒下一片。
然后契形的土壘之上綻放出火光——在這個時代,長弓與魔導銃并無本質不同,畢竟率光之子之中也盛產優秀的獵兵,早在黑暗年代的戰爭之中他們就證明了自己。
方鸻從那槍林彈雨之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這位女騎士:“我會幫你們守住陣地,但你們也需要幫我一個忙。”
女騎士有點狐疑地看向這個年輕人,她并不懷疑對方作為煉金術士的水準,但要說完成這場戰斗,煉金術與戰斗工匠可是兩個領域。
“這場戰斗可沒你想的那么輕松,灰質生物并不只有你們先前見到的那些,它們之中真正危險的存在就算是率光之子應對起來也相當棘手。”
“我明白,但我只需要一個答復,指揮官女士。”
女騎士想了一下,問道:“那你想要我們幫你什么?”
“我想要見到艾緹拉·格林希爾·眾星。”
女騎士幾乎是思考了片刻,才意識到這個名字應屬于誰,她不由露出驚訝的神色,“圣女冕下……”
但女騎士忽然意識到什么,關于那個龍之煉金術士的傳聞,驚訝的目光這才恍然。不過她輕輕搖了搖頭,“你想要見圣女,但其實你弄錯了,真正阻撓你見她的并不是我們,而是圣樹林。”
“圣樹林,長老議會?”
“這說來話長,”女騎士答道:“不過眼下我可以先答應你,幫你制造一個機會見到那位圣女冕下。”
“成交。”方鸻立刻答道,對方應當不會騙自己,只要他接觸到長老議會,自然就能明白對方的態度。
如果能從精靈廷之中獲得助力的話,那么無論長老議會是什么態度,他們見到艾緹拉小姐的可能性都會大大提升。
這對他來說當然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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