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內侍的后面,許柴佬輕一腳重一腳地登上了三層的甲板,剛一站穩腳步,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
連人都沒有看清,他再次跪了下去,顫著聲音喊道:“泉州許柴佬,拜見太孫殿下。”
“不必多禮,許總督身為大明子民,于海外傳揚我大明威名,乃有功我大明。且起來說話。”朱瞻基來到了他的面前,使了一個眼色,李亮就會意地上前扶著許柴佬。
因為連續磕了兩次頭,又都是大力跪叩,他的額頭有著青紫,但是這點傷對他來說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眼睛里滿是興奮的神情,老淚縱橫。
這種激動與興奮也是大部分老百姓見到他的神情,在如今這個時代,能夠親眼見到皇上,哪怕是他這個皇孫,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
許柴佬這才直起身來,看清了朱瞻基的相貌。
太孫年紀雖幼,但成熟穩重,眉骨高聳,不怒自威。一臉短髭修整的整整齊齊,雖然與大多數文臣期待的文士長須有些偏差,卻更能讓人感受到他逼人的氣勢。
如此好男兒,真不愧是我大明帝國的皇孫,以后的帝國繼承人啊!
朱瞻基對許柴佬倒是有些失望,身為皇孫,他天天見的都是這個時代最拔尖的一撥人,不管是儒雅的文官,還是雄壯的武將,他都見的多了。
這個許柴佬雖然也算一方大豪,但是畢竟是商戶出身,處于社會的中下階層,在外形上就要遜色一大截。
不過他能組織起一大船隊,雄霸一方,自然也不是簡單地從外表上就能判斷的。
朱瞻基雙手一背,輕聲說道:“隨孤來……”
跟在朱瞻基的身后來到船頭,暮色之中,呂宋的山河變成了一個深色的輪廓,展現在他們的面前。
朱瞻基盯著呂宋島的山巒看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自北明街到大明街,一去兩百里全是溝壑縱橫的平原?”
許柴佬連忙低頭稟道:“稟殿下,南北兩百里,東西一百里,有泉州府加上福州府大小,全都能開墾成肥沃的水田。若精耕細作,一年可三熟,即便當地土人隨意種植,也能一年兩熟。”
朱瞻基前世也是農村出身,自然知道所謂的精耕細作就是多了育秧這道程序。若是單獨育秧,三個多月就能收一季水稻。
但是土人大多懶惰,大部分時候就是將種子撒在田里,靠天吃飯。
即便是這樣,呂宋平原這火山灰沉積的肥沃農田也能長出讓他們吃不完的糧食。
朱瞻基點了點頭問道:“如今呂宋島上有多少人可有統計?”
“這……”許柴佬回道:“稟殿下,土人以部落聚居,除了大明街平原地帶,山里也有不少部落,根本無法統計。就在離此不遠之處,還有數千南宋時期遷移過來的百姓,他們住在山區,對小人也不搭理,只是偶爾跟小人換一些日用品。不過在大明街以北的平原地帶,如今各族民眾大約有二十萬人,其中半數都是勞力。”
朱瞻基又問:“這半數勞力是包括女人了吧?”
“是!”
“南方蘇祿國大約有多少人?”
這一次許柴佬沒有半點遲疑,直接回道:“超過百萬人!”
與后世不同,如今的菲律賓各地,不是呂宋島上人口眾多,而南部的各小島才是主要的聚居地。
這里的小島大多都是火山巖堆積,上面只要有平地,就是非常肥沃的土地,而且因為山不大,所以沒有瘴氣,非常適宜居住。
越向南,距離赤道越近,進入赤道無風帶以后,也沒有臺風侵襲,所以那里才是土人的天堂。
而呂宋島上毒蟲甚多,臺風頻繁,加上瘴氣四溢,所以人口根本比不上南部的小島。
后世的西班牙入侵菲律賓,為什么以宿務為據點,而不是以呂宋為據點,主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辛辛苦苦修建的房子,可能一陣風過來就倒塌了,誰愿意住這樣的地方?
朱瞻基沉吟了一會兒又說道:“孤知道你這幾十年來在呂宋的所作所為,你做的非常好。這些年,你從福建召集了數千漢人,在呂宋島篳路藍縷,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勢力,也拓寬了我們漢人的生存環境,這是有大功的。”
許柴佬跪下了身子,激動地說道:“殿下能體諒小人,就是死了也不虧了。”
朱瞻基回轉過身,單手扶起他,他哪里敢讓朱瞻基來扶,連忙站起了身子。
朱瞻基說道:“對于有功之人,孤怎舍得你去死。孤要你好好活著,為你許家,為我大明,繼續開創不朽功名。”
“小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朱瞻基點了點頭,說道:“以前朝廷對你的支持不夠,今后自當大力扶持。你可有什么要求?”
“小人并無所求,只要殿下吩咐,刀山火海小人也絕不皺眉頭。”
朱瞻基知道自己的身份太高,許柴佬心情激蕩,恨不得以身報國,哪里敢跟他提條件。他向站在一邊的黃淵和金闊招了招手,他們立即快步走了過來。
朱瞻基介紹說道:“這兩位一位是都知監大太監,負責整個艦隊的貿易,一位是海軍后勤守備,負責整個艦隊的物資調配。以往朝廷對你的支持不夠,讓你只能在呂宋各族之間盡力轉圜,牽扯了大部分精力。今后當由朝廷來為你解決后顧之憂,而你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要盡力收服各部落,讓他們成為我大明的心腹,為我大明發展貢獻力量。”
許柴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茫然,有些不明白朱瞻基的話。但是他又不敢開口問,所以只能望向了黃淵二人。
黃淵身份最低,所以他開口解釋道:“殿下準備將呂宋改為呂宋府,在呂宋設立官衙,衛所,水寨。而許總督對呂宋情況最為了解,自然是呂宋知府的不二人選!”
許柴佬又驚又喜,跪下說道:“可小人并非進士出身,只是粗通文墨……”
朱瞻基笑道:“無妨,一應副手,文書自然有孤安排。在呂宋設府,將呂宋納入我大明疆域,乃是一項長期國策。讓你當知府,并非是讓你享福,要將島上百萬民眾納入我大明子民,這條路并不容易。黃守備,你與許總督,不,以后該稱許知府了,你與他細細分說一番,待會兒由我設宴款待眾人。”
黃淵笑著說道:“許知府請隨我來……”
看著許柴佬有些魂不守舍地隨著黃淵離去,朱瞻基忍不住笑了起來。
鄭和封他的總督,并不是大明的官職序列,也就是說,這個總督是不被大明內部承認的。
哪怕他是個總督,回到了福建,見到一個縣令,他依舊要參拜。
但是如果將呂宋納入大明,設置呂宋府,那呂宋知府可就是響當當的四品官員。因為呂宋面積龐大,比大明一個布政司都大,所以這個府哪怕現在稅收很低,也肯定是上府。
這個上府的知府,是名正言順的四品官員。從一介白身到四品知府,如果是在大明境內,肯定會遭到百官反對,吏部肯定不定不會用印。
但是現在是在海外蠻夷之地,那些官員把到交趾任官都視為流放,更別說這跟大明并無陸地相連的孤島了。
朱瞻基這次帶出來了這么多的文人,目的就是想要讓他們躲在海外進行一番歷練,所以不怕沒有地方安置他們。
等他下西洋回來,這些文人也都歷練一年多了,是不是人才,已經能夠看出來了。
跟著黃淵來到了他的公房,許柴佬看到他的房里那幾十個文書,還有堆積如山的公文,就知道這個守備雖然官職不顯,但是絕對是殿下重用之人。
黃淵將他請到了自己的桌前坐下,然后拿出了一疊文稿問道:“許總督,我這里有一些呂宋的調查,想先與你交流一下,看看數據是否有偏差……”
面對黃淵,許柴佬就自在的多了,不像在朱瞻基面前進退失措,有了一方大豪的氣勢。
“黃守備請說,鄙人知無不言。”
“自永樂五年,許總督第一次返回福建,這十年來共從福建遷移過來民眾約四千五百人,過半都是青年民壯。”
許柴佬點了點頭說道:“海禁之后,東番民眾遷移回了泉州,漳州等地,人多地少,總要給鄉民找一條活路。”
黃淵笑著說道:“我不是要跟你清算舊賬,殿下對許總督的所作所為是支持的,所以不必憂慮。”
許柴佬點了點頭說道:“數量差不多,不過這些年鄉民成家立業,繁衍后代,又多了數百孩子。”
黃淵問道:“是否大多都是與土人婦女成婚?”
“是!”
黃淵嘆了口氣說道:“背井離鄉,都不容易啊。”感嘆了一番之后,黃淵又問道:“許總督現在名下有十二艘兩千石以上大船,如今具有戰斗力的民壯,加上從土人雇傭的民壯,押運,自保的民壯大約是三千人,可對?”
許柴佬最開始的勢力不敢擴張,但是從獲得鄭和的“封官”之后,以總督的名義,將暗處的力量擺上了臺面,也有威懾當地土人的意思。
所以他對朝廷知道他的實力并不驚慌,承認了下來。
黃淵又詢問一番他如今控制的區域大小等問題,遞給他一張紙說道:“這是殿下吩咐給你準備的物資,這些物資全部都不要銀子,但是你要盡快將呂宋島上的所有人進行登記,并且要給所有人起名字,還要讓他們學會說大明官話而不是閩南話。”
“這如何做的到,鄙人名下會說大明官話的也不到兩百人。”
黃淵笑著說道:“你先看看清單,其他問題我們稍后再談。”
許柴佬一看到清單的第一列,五百支火槍,就徹底震驚住了……
與此同時,鄭和與朱真率領右軍,沿著大明南海一路西行,向著交趾的方向行進。
雖然交趾與大明接壤,但是從泉州出發,距離呂宋的距離更近一些。加上此時正是正北的信風期間,南下的船隊速度更快,朱瞻基他們抵達呂宋的時候,右軍才行駛到儋州海域。
鄭和這些時日一直在后悔自己低估了朱瞻基的控制力,自己原本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現在卻導致了兩人之間有了巨大隔閡。
他的權力就來自于皇室的信任,當缺少了信任,他的權力自然就變小了許多。原本許多可以一言決斷的事情,現在都有些畏手畏腳了。
最明顯的例子,如今艦隊的海軍總兵,第三艦隊的總兵官朱真,就因為朱瞻基對他的態度,娛樂一絲提防。
這段時間,他一直喜歡跟最近備受皇上和太孫重視的中和子閑聊,這個醫術出眾的道長,在為人處世方面,也有著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每次跟他聊天,總能讓鄭和覺得很舒心,一切煩惱在他這里似乎都能找到答案。
鄭和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高人,更是擁有讓人敬佩的濟世情懷。以七十三歲的年紀,遠赴萬里到交趾,就是為了尋找解決瘴氣的方法。
鄭和也與他就宗教信仰,進行了一番探討,可是關于這方面,中和子也沒有答案。
鄭和對綠綠和佛教都有深入的研究,甚至因為明朝將道教列為國教,對道教也有一些研究。
他一直在思考宗教之間之間的差異,并且對各種宗教的教義進行研究,想要尋找出一條相同的出路。
不論什么宗教,在正義、愛人、施舍、愛仇敵、禁食、禱告、光明、勿愛錢財、毋論斷人、真誠無欺、聽道行道等方面,都有相同之處。
在各種道德標準上,所有的宗教也都大同小異,可是為什么,這種普世,慈愛在面對不同的信仰的時候,卻會變的暴力,殘忍呢?
他去過很多小國家,在不同的信仰之間,似乎根本就沒有和平相處的道路。
部落與部落之間的廝殺,斗爭,百年不絕。耶路撒冷幾千年來征戰不休,印度教派在南亞將佛教幾乎滅絕。
全世界唯有大明,在強權的統治下,讓佛教,儒教,道教三教合一。
但是大明只有一個,在其他地區,沒有任何一個政權能夠統一各方勢力,甚至強權還成為宗教的打手,而不是能控制宗教。
所以鄭和一直期望大明的勢力能夠統一世界,讓所有的地區人們都能和平相處,這是他認為能夠得到和平的方法。
當然,這只是他個人的一點小期待,從來不敢與人說。他不知道,要是讓朱瞻基知道他是這樣想的,一定會更加重用他。
一個國家統一世界,這是朱瞻基都不敢幻想的事情。要是現在的大明擁有后世的科技,這件事還有可能。
但是在這個時代,落后的科技拉長了空間的距離,一個國家想要統一世界,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從應天府發布一條命令到耶路撒冷,恐怕要一兩年的時間。派兵過去,要是走陸路,一年都走不到,試問這樣的情況,如何能有效管理。
統一世界,不過是一個夢想而已。
就像阿基米德的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
這句話從道理上來看,似乎是對的,但是實際上,根本不可能。
先不說地球在轉動,也不說宇宙間根本沒有支點,更不提沒有這么大的杠桿。
就假如滿足所有的條件,假如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長杠桿,并且找到了合適的支點,阿基米德就能舉起地球嗎?
假如阿基米德真能將地球舉起一毫米,他的手握杠桿的一端在宇宙空間里就需移動一個大圓弧,這個弧的長度大約是1×10(17)km。
也就是說,阿基米德如果要把地球舉起一毫米,如果阿基米德舉起的速度是每秒一米,那么根據方程式來計算,大約需要三億萬年!
可見阿基米德即使是用一輩子的時間接著杠桿,也不能把地球舉起像極細頭發絲那樣細的一段距離。
在當今的條件下想要統一世界,也只是這樣的一個美夢。
因為不論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滿足不了管理的條件。
所以朱瞻基會想著要分封,然后只是占領地盤,發展人口,而不是建立完善的管理體制。
不過,中和子對鄭和的心思倒是非常贊賞,因為他們都是懷著濟世之心的人。
他們重視的是道,而不是具體的措施或者說方法。
當他們來到了交趾,英國公張輔給了他們極大的面子,親自從升龍府來到了海邊鴻基煤礦這里迎接他們。
這個綿延幾百里的巨型煤礦依舊被叫做鴻基煤礦,并且是朱瞻基親自命名的。
在這個時代來說,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名字觸犯到帝王的名諱,都要改名。科考的時候,即使寫到君王名字的字,也必須要增加一筆或者是減少一筆。
但是朱瞻基才不管這些,還故意表示愿意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以便名垂千古。
朱棣對朱瞻基的這點小怪癖并沒有在意,只認為他是在胡鬧。對他將這個煤礦起名叫鴻基煤礦,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順了他的意思。
這個煤礦雖然大,但是交趾地處南方,煤炭的用處并不多。
現在最多的是廣州府的船過來拉煤,因為廣州府的小商販比較多,用煤爐來擺攤,比用木柴方便。
但是,如今工部根據太孫提供的情報,在儋州昌江發現了一座儲量豐富,品味絕高的鐵礦。
雖然目前還在道路平整時期,但是鴻基煤礦這里已經開始建窯煉焦,儲存了大量的焦炭,準備運到儋州去。
這個鐵礦就是被譽為亞洲最大富礦的石碌鐵礦。
華夏雖然地大物博,但是鐵礦的儲量卻不高,鐵礦的品位更是低的可憐。
以大冶鐵礦為例,平均品位只有百分之四十多,而馬鞍山鐵礦,品位只有百分之三十六。
可是石碌鐵礦最低品位都有百分之四十幾,平均百分之五十五左右,最高達到了百分之六十九。
如此一座鐵礦,當然是讓朱棣喜不自抑,命令工部日夜開工,修建一條一直通到海邊的水泥路。
當這條路修好的時候,就是鴻基煤礦的煤大量運到儋州的時候。
也因為石見銀礦,儋州鐵礦的連續發現,朱棣現在對“麥哲倫”的地圖再沒有一點懷疑。
這次朱瞻基下西洋,其中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去尋找在南洲(澳大利亞)南端的兩座巨型金礦。
張輔對朱瞻基未能親自到交趾來并無遺憾,因為朱瞻基去的時候不經過交趾,回來的時候也會經過。
而且他們之間時常通信,并沒有斷了聯系。
他前來鴻基煤礦迎接眾人,其實主要是迎接中和子。對這個深受朱棣重視,并且一心想要解決瘴氣禍患的高人,張輔半絲不敢怠慢。
因為交趾如今的反叛幾乎已經全部被撲滅,社會趨于穩定。如今阻礙交趾發展的最大障礙,就是山林里防不勝防的瘴氣。
如果中和子能夠解決這個禍患,讓張輔將他供起來都愿意。
而中和子抵達交趾以后也不愿歇息,只是調整了兩天,就帶著張輔安排的四百士兵,進入了大山之中。
鄭和與張輔也是老朋友了,在靖難之時,比張輔只大四歲的鄭和與他雖然私交不多,但是相互之間都頗為敬重對方。
如今船隊有不少物資要裝卸,鄭和也會在交趾待幾天,兩人趁著這個時間,又難免舉杯相慶,敘舊契闊。
鄭和知道張輔與朱瞻基的關系密切,想要讓張輔代為轉圜一番,卻又不愿意暴露自己惹惱了朱瞻基,難免有些患得患失。
可惜的是,張輔如今意氣風發,加上事務繁忙,一直到鄭和離開,都沒有看出鄭和的異樣。
從交趾離開之時,站在巨大的艦艏,吹拂著溫暖的海風,鄭和也終于想開了,拋卻了這份失意。
我一心為大明,一心為朱氏皇朝。哪怕現在殿下對我有些懊惱,但是只要我用心辦事,終究能夠讓殿下明白我的這份忠誠。
現在,該是我好好表現的時候,何苦為了這些許心結,如此自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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