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對二十萬,張信的心里其實是有些恐懼的,他只是很好地掩飾了下來。
身為主將,這種“以弱敵眾”的局勢又是他們故意為之,才將敵人的兵力都吸引了過來。
這個時候,由不得他逃避。
何況,現在他們一萬兩千人,足有一萬四千匹馬,而對方的騎兵數量絕不超過五萬,并且良莠不齊。即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過嗎?
跟張信不同,沐昕這個時候的心里卻滿是激動。
出生在沐王府,身為大明最受寵信異姓藩鎮世家的一員,沐昕自小聽多了長輩在戰場征伐的故事。
在他的心里,未嘗沒有親自上戰場的沖動。
但是,身為家中的幼子,自小又被養在京城,后來還尚了公主,根本沒有他上戰場的機會。
如果是張信帶隊,他絕對不敢完全信任對方,如果是自己帶隊,他也不敢如此狂妄地故意吸引兵力,以一萬對二十萬。
但是現在主持軍務的全部都是羽林衛學畢業的學員,帶隊的還是第一屆的甲字營畢業生。
他們曾經在漠北征戰,在東瀛征戰,從來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
擁有火槍的加持,他們不會畏懼任何敵人,哪怕對方有大明人最為頭疼的象兵。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大明曾經跟同樣擁有象兵的勃固征戰過。
勃固人喜歡用人騎大象,然后與大明士兵對戰。他們居高臨下,以石塊,長矛,加上大象的踩踏,在一開始給大明士兵造成了重大的傷亡。
但是大明的重弩,火攻,同樣能直接對象兵造成重大的傷亡。
但是德里人不同,他們根本不用人騎大象作戰,而是以軍陣為單位,每個陣營的前面都會有二十二頭大象。
當作戰開始,對方就會驅使大象進行沖擊,如此巨大的大象,成群結隊地沖陣的時候,的確是擋不可擋。
不過針對這一點,大明也早有了準備。
自從火槍開始裝備全軍,大明的攻擊陣勢就從原本的軍陣變成了散兵陣。
他們以兩伍為單位,十個人形成一個小隊,一卒一百二十五人組成一個中型方陣。
這個方陣不需要嚴格的陣型,只需要一百二十人的方陣能夠相互呼應就好。
另外還有五人充當傳令兵,在槍聲四起的戰場上一人負責吹號,其他人負責傳遞更精確的命令。
然后五卒為一旅,由一個千總率領,在大明境內作戰的時候,還有相應的輜重兵和后勤兵,但是這次西征,只有五百七十五人的作戰方陣。
這已經是如今大明軍隊的最大作戰方陣,原本的師級作戰方陣,因為火槍的普及,已經被淘汰,只是變成了單純的管理單位。
人一上萬,無邊無沿。
大明的一萬多騎兵看起來人多勢眾,但是面對對方那漫山遍野的二十萬大軍,又顯得微不足道了。
至于那兩千印度各小國派來的向導仆從兵,他們這個時候不拖后腿就已經是好的了。
“常指揮使,關于火槍兵的指揮,你比我二人都要擅長,這次指揮作戰,就全拜托你了。”
常福良看了看其他兩個指揮使,見他們并無異議,也就當仁不讓地說道“如今敵軍人多勢眾,不過在末將看來卻是土雞瓦狗。唯一能對我軍產生威脅的就是敵人的象兵,但是大象愚魯,一旦放出,就不聽指揮,我們只需要躲過它們的沖擊就好了。所以,請大帥下令,派出兩千騎兵,吸引對方驅使大象,隨后哪一個方向的象兵跑散,我們再確定攻擊方向。”
張信有些神情緊張,看著漫無邊際的敵軍,問道“不需要先讓將士吃飽肚子,挖掘壕溝嗎?”
常福良是最早跟隨朱瞻基的羽林衛,那個時候的羽林衛學還叫幼軍,他就是僅次于陳禮和張鳳山的第三人。閃舞
陳禮如今升任羽林衛指揮使,張鳳山成為羽林衛學的副山長,常福良也被安排到了神機營擔任指揮使。
從永樂九年,今年已經是永樂十九年,他接受了十年的最新式戰爭熏陶,教育出了超過兩千人的羽林衛學士兵。
有這樣的底蘊,雖然面對的是張信,但是他依舊沒有半點怯懦。“大人,敵軍雖然人多勢眾,卻是守成的一方,我軍雖然人少,卻是攻擊的一方。正因為如此,所以一定要靈活出擊,掌握主動。
如果被動地固守在這里,成為敵人的靶子,失去了機動性,那么我們即使有火槍,也抵不過漫山遍野的敵人。
至于吃飯,在派出兩千人吸引對方注意的時候,就可以安排各軍先行進食,所謂一鼓作氣,不外如是。”
“好,傳令靖遠衛,蒙山衛兩千總,各率一軍,一路從東到西,一路從西到東,呈扇形吸引敵軍出動。”
靖遠衛,蒙山衛都是從漠北抽調的人手。他們長期跟蒙元人作戰,騎術最為精通,用來吸引敵軍最為合適不過。
隨著軍鼓敲響,大旗被豎起,張信的命令也傳達到了各軍。
靖遠衛和蒙山衛出動的時候,其他士兵一個個都拿出了自己的干糧袋。
干糧袋里裝的是一包包油面餅,這些油面是利用面粉,羊油,加上調料進行炒制。炒熟了以后,每半斤用沾了熱羊油的草紙一包,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可以管半年不壞。
羊油冷卻之后,浸入油面,也能半定型。
吃的時候,可以干吃,然后喝水,有條件的時候也可以加上熱水沖泡。
不過這個時候,自然是沒有這個條件,所有人都是吃幾口油面,然后就這牛皮水袋喝幾口水。
大部分人吃了一半,就已經吃飽了。
大明士兵的飯量大,是因為油水少。但是這種油面卻不缺油,所以半斤的油面,一般吃不完就會膩的慌。
蒙山衛從西向東,靖遠衛從東向西,兩條長龍猶如游動的蛇,并不是呈一條直線開始沖擊。
德里人顯然沒有想到,大明的士兵剛一出現,還沒有排兵布陣,就開始了攻擊。
他們原本還想趁大明士兵立足未穩,先試探一番,現在根本不用費心了。
在他們大多數人看來,大明人的武器再厲害,但是僅僅只有一萬騎兵,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們。
當他們聽說大明只派了一萬騎兵就敢來攻擊他們的時候,忍不住覺得好笑。
一百年前,蒙元人派察哈臺汗國的三萬騎兵攻打德里國,結果全軍覆沒。兩萬人被直接殺死,剩下的八千人全部被集中起來用大象踩死。
而他們的頭顱,就被用來筑造德里城。
這一次,德里城的城墻,又可以加固了。
看到騎兵沖了過來,他們就放出了四個陣營的八十八頭大象。這些大象在訓練師的引導和指揮下,向前猛沖。
但是這顯然是傷害不到大明軍隊的,看到象兵沖擊的方向,騎兵們就立即調整方向,躲避沖擊。
雖然德里人用哨子指揮著大象,但是面對大明士兵舉起的火槍,一聲聲巨響響起,大象驚慌失措地失去了控制。
這些大象沒有經過聲音訓練,對巨響有著天然的恐懼,它們只能想著沒有大明士兵的方向沖去,很快就消失在視野里面。
見大象失控,德里人不敢再放出大象了。火槍雖然對大象的殺傷力不強,但是大象對巨響恐懼。
這個時候,德里的軍隊動了,他們的步兵擺出了整齊的方陣,舉著盾牌向前移動。閃舞
但是這支軍隊本就沒有想過直接與敵人交戰,他們的出動,只是為了吸引德里人變陣。
他們一直在那里不動,猶如一個刺激,難以下嘴。
但是當他們的陣型開始變化的時候,機會也就來了。
這兩千人一直在游離于陣前的大約兩百米外游弋,吸引著對方的騎兵。
但是對方顯然早有準備,他們的騎兵按兵不動,只是以步兵方陣壓縮著大明軍隊的活動范圍。
要不是火槍的優勢,這個時候最正確的戰術是蒙元人最擅長的輕騎襲擾戰術。
靠著這種靈活的戰術,蒙元幾乎占領了整個亞洲和半個歐洲。
但是世界各國針對這種戰術也都有了相應的應對措施,不管是騎兵對騎兵,步兵對騎兵,都有了相應的戰術。
當初德里國針對察哈臺汗國的輕騎兵戰術就是絕不主動出擊,絕不與敵人進行野外對決,用穩固的防御來消耗蒙元人的力量。
可是這種模式如果是對付沒有火槍的大明軍隊或許會奏效,但是現在當德里人形成密集的方陣進行空間壓縮的時候,卻正合了大明人的心意。
常福良跨身上馬,大手一揮,身后的親兵就豎起指揮旗和代表進攻的紅旗。
三千神機營的士兵不管有沒有吃飽,全部檢查槍械,以十人為一個小組,馬也不騎,就以散兵陣向敵人沖去。
在他們的身后,有五百士兵并沒有穿上鋼絲軟甲,也沒有拿出自己的槍械,反倒是將腰間系著的兩個鐵棒取了下來,然后仔細檢查。
這種鐵棒有些像后世的酒瓶,只是稍短一些,這是大明人制造的手榴彈。
鐵棒是空心,外殼是生鐵,里面裝著黑火藥與鐵蒺藜。雖然黑火藥的威力有限,沖擊波不強。
但是在封閉的鐵棒里面爆炸,鐵蒺藜的傷人效果并不差,何況還有生鐵的外殼碎片可以傷敵。
這些擲彈兵全部經過了挑選,都是一些手臂力量超強的士兵,又經過了長期訓練,最少可以將這種兩斤重的手榴彈扔出五十米開外。
這個時候,負責引敵的騎兵已經繞開了這三千士兵,從兩邊繞到了陣營的后方。
不,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后方,因為德里人的兩側也已經圍了上來,只留下了一個缺口給大明士兵逃跑。
但是沒有人會上當,因為在缺口之外,還有大量的德里人騎兵駐守。
大明士兵即使要跑,也只會在陣營中打開一個缺口,作為逃跑的方向。
張信這個時候就一直抱著望遠鏡觀察著戰場的情況,想要看看到底哪個方向的敵軍力量最弱。
騎在馬上的常福良也在觀察著德里人的進攻方向,在他的指揮下,一面面不同顏色的軍旗被豎了起來,而相應士兵或者騎馬,或者步行,形成了一個圓形的防御圈。
德里人還沒有吃過虧,沒有真正嘗到火槍的厲害,他們的這種全面圍攻,簡直是大明士兵最喜歡的送菜。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士兵們拉下了頭盔上面的擋板,在擋板的下沿,還有一圈牛皮,可以擋住脖子。
當敵人進入兩百米的范圍的時候,負責測量距離的士兵晃動了旗幟,隨著一聲令下,槍聲如同鞭炮一樣響起。
每個小隊的十個人,都會分成三組,以三段擊進行射擊。而且,由于大部分士兵都是配備的雙管火槍,他們雖然只有一萬人,卻有著不下于兩萬人的攻擊力。
從兩百米到一百米,是德里人最為痛苦的階段。他們每走一步,都要損失一大批士兵。
這些拿著大刀長矛的士兵,還沒有能靠近敵人,就只能倒在地上慘叫起來。
他們是有盾牌,可是大明人手里不是弓箭,而是火槍。火槍比弓箭更容易瞄準,而且每一次出膛的是六顆鉛彈。
六顆鉛彈的威力被減弱,覆蓋面積卻變大。他們的盾牌可以擋住要害,卻擋不住頭和腿。
而且他們的人密密麻麻,隨便一槍,就能看到敵人倒下。
德里的將軍原本還充滿信心,認為自己就是用人來堆,也能將大明士兵淹沒。
可是面對連綿不絕響起的槍聲,那片被白煙籠罩的中心區域仿佛變成了魔鬼的大嘴,不停地吞噬著德里士兵的性命。
一個個士兵倒下,他們也擋住了后面士兵的道路。密集的陣型讓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向前沖,然后倒下。
當越來越多的士兵倒下,他們大多數并沒有直接死亡,而是在地上翻滾,慘叫,這些人成為了德里人進攻的障礙。
從一百米到五十米,倒下的人更多了,沖的越快,死的越早。
當他們終于進攻到了五十米的距離,已經等候多時的擲彈兵從火槍手的身后站了出來。
他們的左手拿著已經點燃的火繩,點燃了手榴彈上被蠟封的引線,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扔了出去。
比槍聲更加劇烈的爆炸聲響起,這遠比火槍威力更大的手榴彈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榴彈爆炸之處,都能形成一個直徑十米的殺傷圈,大量的德里士兵倒下,即使有了漏網之魚,也成為了火槍手的目標。
哪怕將軍們這個時候叫的再厲害,也沒有士兵聽他們的了,轉身開始了逃跑。
德里國的統治架構就決定了他們的士兵不可能忠誠,阿拉伯人,突厥人是上等人,然后印度人被分成了幾個等級,形成了階級嚴明的階層。
處于底層的士兵毫無忠誠可言,他們只要有機會,就會反戈一擊。
在面對無情吞噬他們生命的大明士兵面前,所有人開始了逃跑,阻擋他們逃跑的士兵,將領,都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雖然只是相差五十米,他們就能接近大明士兵,但是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人敢再向前了。
看到這一幕,站在山崗上的一眾將領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這次冒險,算是成功了。
常福良雖然一直沒有動,但是他已經出了一身汗,這一身汗都是因為興奮和恐懼。
雖然他很清楚火槍的威力,也知道只要應對得當,矛盾重重的德里士兵不可能堅持很久。
但是為了達到最大的攻擊效果,他這次將戰術手冊拋在一邊,就是最大的冒險。
在戰術手冊上,遇到這樣的情況,最佳方式是先鋪設鋼絲網,防止騎兵的沖擊。
其次是挖掘幾條壕溝,一是作為士兵的藏身壕,而是可以阻礙敵人的進攻勢頭。
可是為了最大量的殺傷敵人,他沒有選擇穩妥的方式,而是選擇了冒險。
那些已經被培養的不可一世的士兵,也都支持了他的決定……
幸虧賭贏了!
雖然看到德里的士兵在逃竄,但是這個時候,并不是追擊的好時候。
因為敵人還沒有分散開來,他們的騎兵依舊沒有受損,還有足夠的攻擊力。
所以在見到德里士兵開始瘋狂逃跑的時候,他們并沒有追擊。
裝好彈藥的士兵依舊在威懾性地開槍,更多的士兵將來不及裝填的火槍裝滿了彈藥。
等到濃煙終于全部消散,以大明士兵為中心的矮山四周,是一大片被打死和受傷的士兵們。
他們無助地在那里慘叫,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一途。
這個時候,當然用不了大明士兵出動,不少大明士兵甚至因為松懈下來,受不了眼前悲慘的場景,蹲在地上干嘔了起來。
這個時候,兩千印度仆從兵就派上了用場。他們手持長刀和長矛,開始打掃戰場。
打仗他們不行,但是這個時候他們化作了死神,收割著一條條的生命。
死去士兵的武器,錢財,首飾都成為了他們的戰利品。
但是他們不敢隱藏,將值錢的金銀堆放在了張信他們這些將領的面前的山坡上。
經過了大明士兵的檢查,他們才能帶著那些落后的武器和剝下的衣服,鞋子收起來,這些才是他們的戰利品。
而這些東西,特別是武器,也能給他們換來不菲的收入。
要是以前,他們也難以攜帶。但是現在有了馬,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將這些綁在了馬上。
“派出細作,觀察敵人行蹤,挑選新的落腳地,整理繳獲。救助傷員。”
這個時候,不用常福良指揮,張信和沐昕也知道該怎么做了。
一條條命令被傳達了下去,但是沒有一條是去追敵的。
敵人這么快被打散,但是他們死去的人并不多。
粗略觀察,對方最多只損失了兩三成的人馬,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貿然追擊,只會讓自己的士兵陷入險境。
而且,他們要更多地保存兵力,而不是殺敵。
他們征伐德里國的目的,不是為了占領這里,也不是為了消滅德里人,只是為了削弱他們的力量,讓他們不能再成為大明統治這里的威脅。
只要將他們的力量打殘,讓他們知道大明的厲害,不再成為帖木兒國的擁躉,就已經達到了目的。
當然,還遠不止這些,如果能夠讓對方直接臣服,那是最好的結果。
即使不能讓他們完全臣服,讓他們推出開伯爾山口的白沙瓦城,也達到了大明進攻這里的戰略目的。
這一戰,大明士兵受傷的也有好幾百,死了幾十個。
這些都是被對方的弓箭射傷和射死的,其中有七個人,卻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一個年輕的士兵因為過于緊張,在擲彈的時候,沒有把手榴彈扔出去,反而脫手落在了自己的腳下。
這顆手榴彈,就奪走了七條人命。
幸好他自己也死了,要不然,即使他活下來,也會被殺死祭旗。
敵人的弓箭威力有限,只要不是射在要害,當場死亡,其他人都是輕傷。
隨軍的醫師緊張地救治著他們,在天黑之前,終于將所有人都包扎完畢。
而這個時候,細作在他們戰場的西方,挑選了河邊一處山崗,已經安營扎寨,布置好了防御。
所有傷員被轉運到了新的營地,休息一晚,明日繼續出發。
倉皇而逃的德里人雖然沒有看到大明士兵追過來,但是也被嚇破了膽子。
他們連沙赫布爾城都不敢再進,一路向著德里逃竄。
這也讓沙赫布爾城的百姓和貴族們驚慌失措,他們雖然是印度教徒,但是也怕大明人對他們進行屠殺。
當天晚上,他們就派來了使者,希望能用金錢換取大明放過沙赫布爾城。
張信他們本來就沒有攻城的計劃,他們全都是騎兵,也沒有攻城的器械,要是強攻,不一定能攻下來,死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討價還價的好手,而是派出了監軍秦川。
只有讓這些好財如命的太監出馬,才能吸出油來。
而秦川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沒有先去見使者,先問了向導這里的經濟情況。
當他知道齋浦爾是印度半島的寶石中心,沙赫布爾也是寶石產地的時候,他的笑容也就變的更加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