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唐老板壓根沒給他問的機會,興沖沖地進去了。
陸子安只能問沈曼歌:“曼曼,他剛才說什么了?”
“呃,啊?”沈曼歌回過頭,一臉茫然地道:“說什么?我怎么知道說什么?”
“我以為你在聽呢……”
沈曼歌心情不大好,送了他一個白眼兒:“我在玩手機呢,真是的,你們聊天我難道還一直聽著啊!哼!”
察覺到她好像不大高興,陸子安一個頭兩個大,感覺說什么都不對,索性不吭聲了。
然后唐老板搬了一堆工具出來:“來來來,陸大師你隨便挑,看你喜歡哪個。”
陸子安大概明白自己剛才答應了什么,想想倒也覺得沒什么,剛好沒什么事,雕就雕吧,伸手取了一個南竹竹筒出來:“就這個吧。”
“哎,這個挺好。”唐老板笑呵呵地把工具擺好,坐到一邊期待地看著他。
陸子安想了想:“你等一下……”
他掏出手機,打開了直播間:“嗯,早,對,在外邊……今天不做木雕了,試試竹雕……”
哇,竹雕!厲害了!
沒有小姐姐了嗎?
旁邊那個大叔是誰,大師你拋棄小姐姐了嘛!
果然男人愛的還是男人,呵。
“……”唐老板看得一臉懵逼:“這都是些啥?”
陸子安無奈地笑笑:“我的直播間,唐老板您別介意。”
“你開直播?做木雕?”唐老板感覺不可思議:“直播不都是些小妹子跳舞嗎?”
對對對,大師就是直播中的清流!
嘿嘿,我們是吃瓜群眾中的泥石流!
唐老板看得一愣一愣的,陸子安微微一笑:“好了,我開始了。”
這塊南竹處理得很好,陸子安把玩了一下,沉吟道:“應當是三年竹吧。”
“對,就是三年竹。”唐老板激動地道:“這是去山上挑的,挑好了連根拔起,分截成段,運回來才處理的。”
陸子安點點頭,左手握著竹筒,右手取過刻刀,輕描淡寫削掉一些竹青,卻又不完全削掉,留下幾片黃色顯得很是奇怪。
剛開始他的動作比較沉緩,慢慢地,速度就快了些。
陸子安的心神放空,腦海里好像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刀鋒肆意而靈動。
一旁的唐老板開始還微微皺眉,但沒多久便舒展了眉眼,暗暗點頭。
等到陸子安換了柄刀開始進行細刻,刀工清淺地劃過,留下的花紋淺淡而清幽,明明只是些淺薄線條,他卻仿佛觸電了一樣,呼吸都加重了些。
這,這是!
他目光癡癡地看著陸子安手里的刀,緊張得兩手握得很緊,甚至連額上都滲出了汗珠。
陸子安吹了吹碎屑,換柄刻刀,將多出來的一些竹青輕輕削減掉。
那些留出來的皮料原本看上去很是雜亂,但是在他的刻繪之下,逐漸變成了四字行書。
古貌古心。
背景是淺淺繪就的梅花傲雪,看似寥寥幾筆,并不能完全說其繪出了梅花之形態,但是任何一人望去,都會覺得這就是梅花。
僅以線刻,并不多加精心雕琢,這與陸子安平時對木雕百般精雕完全相反,他于竹雕一技上并無太深的了解,一筆一劃全憑心意,運用的也都是木雕技藝,沒有太多技巧。
他甚至連梅蕊都不曾點出來,虛虛一掃便于花上勾出累累白雪,僅是一根淺到幾乎不存在的線條,卻偏偏讓人有種它將梅枝壓彎的感覺。
整個畫面刀法簡潔,除了四個竹青淺刻而成的水墨般的字,其他甚至都沒留下什么痕跡。
“留青雕,這一定是留青雕。”唐老板扯過一張紙胡亂地給自己抹了把汗,緊張地看了眼陸子安,深怕驚擾到他。
留青雕又名皮雕,是皮雕中的凸刻法,將圖文留于竹青上,其余鏟去為底。
陸子安不僅使用了留青雕技法,還使用了淺刻法,慢慢削減,分出層次,使其具有深淡的墨色效果。
這種技藝雕出來的,是留青雕之上品。
這怎么可能呢?唐老板感覺后背都一片冰涼。
他明明是金凌竹刻的傳人,剛才卻一直給陸子安介紹伽定三朱,就是因為——他壓根不會金凌技法。
雖然他一直都是學的金凌竹刻,但是在雕刻的過程中,他總是感覺欠些火候。
淺刻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而細刻又名毛雕,以刻線條為主,大多一筆以一刀刻成,這種技藝更難。
難,并不是難學,而是心境難以達成。
他雕刻的時候,總是想讓它盡善盡美,感覺線條沒雕好,便想補救,結果一刀,兩刀,補得多了,便變成了深雕,與金凌派這種肆意灑脫的風格相差甚遠。
一年,十年,他仿佛離金凌竹刻越來越遙遠。
所以最后他雖然還會嘗試,卻也已經不會再強求,所以他索性不再專注于雕刻,轉而替師傅打理俗事,四處奔波。
可陸子安明明是木雕大師,他是如何對金凌技藝這般了解的?他忍不住頻頻看向陸子安。
然而陸子安卻根本沒有看他,他的手指微微推動,竹筒非常自然地轉到另一側。
梅枝虬勁,挺立于寒風,仿佛有茫茫大雪傾壓,它自巍然不動。
陸子安充分地利用了竹筒的天然形態,沒有因為要表現自己的主題而對竹青進行大的修改,而是根據竹青的紋路走向施刀,所以畫面顯得生動自然,沒有絲毫牽強附會之意。
唐老板忍不住回想當年入行拜師時,師傅曾經以非常崇敬的姿態,跟他說起過的一個人。
金凌派創始人,濮仲謙。
張岱在陶庵夢憶曾經詳細描述過他,評價極高。
關于其人,張岱說:“南京濮仲謙,古貌古心,粥粥若無能者。”
關于其藝,張岱言:“其技藝之巧,奪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數刀,價以兩計。”
而眼前陸子安的技藝與雕刻方式,看上去竟隱約與濮仲謙的風格相似……
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陸子安已經雕完了。
木雕他還會精細打磨,這竹刻他甚至只是微微用指腹刮去一些浮屑,便將其輕輕放到了茶幾上。
“咯噔”一聲輕響,唐老板猛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