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領著兩人進去,進了院子就大聲道:“湯叔,不止我呢,還有兩位老板!他們對鐵畫很感興趣!”
話音未落,房間的門已經被推開,一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眉眼含笑。
看上去整個人倒是挺有精神氣兒的,穿著一身短打衣裳,雖然顯舊,卻洗得干干凈凈,和他們印象中的鐵匠有所不同。
怎么說呢,比畫家多了一分悍勁,比鐵匠又添了幾分柔和。
那是一種介于粗獷與細膩之間的感覺,倒像是鐵畫給人的感覺一樣。
只是可惜,湯叔一張嘴就全漏餡了:“哎呀,老板們好,是想買鐵畫嗎?我這邊有很多存貨……”
聽了這句話,鄒凱一時沒忍住,勾唇笑了笑。
這一看就知道是不會做生意的人,這么說,豈不是代表著告訴他們他的畫根本賣不出去嗎?
顯然小元也是這么想的,當即悄悄朝湯叔使了個眼色,扭頭朝陸子安笑道:“老板,來,里面請。”
湯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神情很是憨厚的樣子。
屋子里倒是收拾得干凈整潔,因為是一樓,有些潮濕。
一起在桌邊坐了下來,陸子安笑著道:“湯老板,我能先看一下您的作品嗎?”
湯叔臉窘得通紅,兩手都沒地放了:“哎,不敢當不敢當,我算什么老板……”
“叔!”小元簡直恨鐵不成鋼,端了茶過來:“老板,這鐵畫有點重,要不然您進去看吧?”
這倒是實話,湯叔也連連點頭:“哎,對,太重了,而且這外邊太潮了,不能拿出來。”
小元撫額,恨不能撲上去捂住他叔的嘴。
他叔什么都好,就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一門心思鉆研鐵畫,哎,沒救了。
陸子安倒覺得他們這樣的相處方式挺有意思的,臉上始終帶著輕松淡然的笑意。
推開門,熱浪撲面而來。
鐵,全都是鐵。
鐵畫是將鐵片和鐵線鍛打焊接成的裝飾畫。
它吸取了我國傳統國畫的構圖法,將民間剪紙、雕刻、鑲嵌等各種藝術的技法溶為一體。
以低碳鋼作原料,以錘為筆,以鐵為墨,以砧為紙,鍛鐵為畫,鬼斧神工,氣韻天成。
其實鐵畫也有輕的,或作一梅枝,一叢竹,隨便鑲于相框內,便成了一幅唯美的藝術品。
但是,湯叔的作品顯然不是走這類小清新風格。
當他打開隔間的門,就連陸子安都不禁為之驚嘆。
滿滿當當的畫。
全是巨大的規格,整整齊齊地框好相框壘在油布上,剛才進的客廳無比潮濕,這間屋子竟然一絲水氣都不見。
他……竟然拿整套房子里最好的一間房間,用來裝鐵畫。
陸子安情不自禁走了進去,目光癡迷地觸摸著這鐵畫的每一寸線條。
湯叔自從進了這張間后,神態都輕松自然了許多。
見陸子安這般神態,他忍不住驕傲地道:“老板,這可不是我自夸,整個蕪湖,就我的鐵畫最正宗!”
“這是……《溪山煙靄圖》?”陸子安略帶驚異地道。
那可是湯天池的代表作品之一,現藏于鎮……
“是呢。”湯叔眼睛微瞇,深深吸了口氣:“我特別喜歡這幅圖,但它在江蘇呢,太遠啦!我就只能自己做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陸子安很難想象。
竟然有人能將湯天池的代表作如此細膩地重現出來,而且右下角更是清楚地題了字說明這幅畫是根據湯天池的作品制作的。
他不是在做贗品,純粹只為自己喜歡。
陸子安仔細地欣賞著這幅巨作。
黑白相間的畫面,遠山重巒疊嶂,以細微的鐵線勾勒出煙嵐迷遮,一二亭臺疏落山間,似真似幻,若隱若現;
山麓溪岸相連,兀石環抱,岸邊垂楊依依,樹木崢嶸,鐵的粗獷在這里展現得淋漓盡致;
溪流潺湲,蜿蜒遠去,水中有歸帆棹影,點綴其中;
溪上小橋平空,仿佛有風吹過,橋上兩個行人,正在相互楫讓。
整幅圖不僅構思嚴謹而且富含變化,上虛下實,遠疏近密,山巒煙靄互映成趣,流水小橋,相得益彰。
圖中景致僅以鐵線勾勒,用筆簡省,仍能給人以“發思古之幽情”的空靈超脫感,尤其是整幅作品都凸出畫面,與木雕浮雕完全不同的視覺沖擊,更是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僅以此畫,陸子安便已看出這位湯叔的技藝之精湛,怕是不比那位先人差。
因為哪怕是他,早已習慣體會玉雕的意境,也在欣賞這鐵畫時,情不自禁悠然生出歸隱田園、風流林下的內心向往。
比起水墨畫的溫婉綿延,蕪湖鐵畫的與眾不同,大抵就是與畫融為一體的那份鐵骨柔情吧。
“不過這幅畫我不賣的,老板要不要看看別的?”湯叔說著就捋袖子上前想搬開這幅畫。
“哎不用。”陸子安連忙攔住他:“不急不急,我再看看。”
一旁的鄒凱皺著眉頭,這一坨坨黑鐵,看著奇奇怪怪的,是畫又不像畫……
不過看倒是挺好看,竟然還有這種畫嗎……
“其實我這都不算什么。”湯叔說起老本行就話多了起來,興奮地道:“我們老祖宗的技藝才叫真的高絕,很多人都認為,元明時代丹青高手之畫與鐵畫相比都黯然失色呢!”
鄒凱也點點頭:“這畫倒確實挺不錯的。”
一旁的小元也頗感好奇地看著他:“這位老板也對鐵畫有研究?”
“哦,我的意思是,別的畫要保管的話,要考慮各種環境啊濕度什么的。”鄒凱指著這鐵畫,笑嘻嘻地道:“它反正是鐵的,倒是怎么著都能保存好些年。”
“……”原來是這樣才覺得鐵畫好啊,小元表示很失望。
“的確如此。”陸子安站起身來,語氣低沉:“清代詩人梁同書稱鐵畫“無不入妙”,“世罕見之”。他作的《鐵畫歌》中就有一句:“誰叫幻作繞指柔,巧奪江南鈞巢筆。……采繪易化丹青改,此畫錚錚長不毀。”算是一句詩就把鐵畫這一特點雅致地表現了出來。”
鄒凱訕訕,如果鵬哥在這,肯定會敲他一爆栗:讓你多讀書!
有文化的能念詩,沒文化如他就只能說這玩意保存期長耐操了。
不過笑歸笑,鄒凱倒是還記著自己的本職工作:“湯叔,這鐵畫有什么神奇的故事嗎?比如您那位老祖宗,最好是有意思一點的。”
湯叔下意識就想懟回去:鐵畫就是鐵畫,能有什么意思?
一旁的小元眼睛都快眨出雙眼皮了,湯叔總算是把涌到喉嚨口的話給憋了回去。
不能懟不能懟。
湯叔有些窘迫地道:“這個,老祖宗是不能編排的,呃,我的算不算?我先前懟了一個客戶,然后沒訂單了,我就從城里搬到了縣里,后來又有人讓我做假貨,我沒肯,沒錢了就從縣里搬到了鄉下,后來……”
“咳咳咳!”小元眼睛都快抽筋了,也沒見湯叔瞅他一眼,只能咳嗽一聲吸引注意力。
瞪著湯叔的眼神都快冒出火來了:你傻呀,跟人說這個干啥!
“……”湯叔表示很委屈。
“哈哈哈哈!這樣的嗎?”鄒凱大笑,看看湯叔,再看看恨鐵不成鋼的小元,樂不可支:“太逗了……所以湯叔搬來這里,一共是懟跑了幾個客戶?”
“沒數過。”湯叔哼哧哼哧地瞅了眼小元,后者已經沒眼看,朝天翻了個白眼兒。
誤解為又回答錯誤,湯叔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好像,二十來個吧……”
鄒凱放聲大笑,真是好久沒見過這么有意思的人了。
“有意思的?”陸子安站在畫的另一端,仔細欣賞著,隨口道:“就湯肖的故事就挺有意思的啊。”
“湯肖?”
“嗯。”陸子安想了想:“就是鐵畫的創始人,湯天池,也叫湯鵬,他和新安畫派著名畫家肖云從是鄰居,兩人關系很好……”
鄒凱了然地點點頭:哦,竹馬竹馬的情誼啊。
“清代謝塹的《金玉瑣碎》曾記載過,湯鵬經常沒事就跑去看肖云從作畫,肖云從嫌棄他蠢笨是個粗人,經常罵他,湯鵬一生氣就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會畫畫!我畫的比你還好呢!”然后他就拿鐵作畫了。”
雖然陸子安的聲音平平,并沒有講述故事的跌宕起伏,但是卻非常有畫面感。
一個畫家,一個鐵匠。
在那種文人鄙夷工匠的時代,肖云從有可能還真嫌棄過湯鵬。
但是湯鵬想著兩人關系好,老跑過去煩他,肖云從惱恨他不爭氣,就經常罵他,結果果然激出了他幾分泥人心性?
后來的發展,自然是湯鵬逆襲了。
不僅大大地揚了名,更是鐵畫的鼻祖,受萬世敬仰,而華夏眾多畫家,肖云從哪里激得起一絲浪花。
鄒凱握拳:我去,這故事要是寫成耽美,簡直就是一篇傲嬌攻和霸氣受的強強聯合啊,要是去某點的話,簡直就是一篇逆襲爽文的標準模版。
湯鵬妥妥的主角命,從一個平平無奇的鐵匠成了一代宗師,多熱血多勵志!
可惜卻被安哥三言兩語給完事兒了,要是來真格的,怕是水上二三十萬字也不是不可能。
“鄒凱!”
鄒凱的胡思亂想被一聲厲喝打斷了,他下意識挺胸抬頭立正:“到!”
拍了他一記,陸子安沒好氣地道:“過來,準備辦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