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巖曾與賈琮分析,曹子昂此人較有心計。
從他通過趙倫設計陳然,然后試圖引誘賈琮入坑來看,這個人的確是個有成算的。
只是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想要直接將賈琮怎樣,也不現實。
那么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通過陰謀詭計,來壞賈琮的清名。
在這個時代,一個文人若是毀了清名,前途基本上也就毀了。
說不定還會成為一代人的笑柄。
文人殺人不用刀,只用幾篇文章,足以讓人遺臭萬年。
然而換做別人身上,發生此事也只是毀了前程。
可要發生在賈琮身上,怕是連性命都要丟去大半
這一點,曹子昂未必就算計不到。
所以此刻,賈琮心中的警惕值,開到了最大。
不過,他雖然警惕,卻并未憎恨什么。
既然已經結了仇,那么對方使出什么樣的招數都可以理解。
他現在想的,是他自身的破綻是什么。
其實也不用想太多
他素來慎言謹行,從不逾禮。
即使在國子監內,與人交往也不過淺嘗輒止,一心進學。
如果說有何出格之處,也就是前幾日同周隆等人爭辯了番,關于朝廷黨爭之事。
但那番話,縱然是新黨中人,也只能是在心中不贊同,最多說賈琮一句“年紀還小,太過天真”。
絕不會成為把柄。
那么,除了這些外,還能會是什么?
多半就是出身吧
生母為花魁,大概是賈琮唯一卻也是最大的破綻。
再看看身邊這位滿眼悲慟的花魁,賈琮隱隱想到了什么
只是他還是有些不確定,對方會使出這樣下作無腦的手段?
如果真有人直接以此來攻擊賈琮,賈琮固然難堪,對方卻也屬于自殺式攻擊。
因為即使朝堂上最慘烈的黨爭,也不會有人直接攻擊對方的出身。
口出惡言者,自侮也。
這和潑婦罵街一樣低俗,讓人瞧不起。
賈琮以為,應該沒有人會在就要開始吏部選官時這樣做。
以曹子昂展現出的心智,他也必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他為東道的瓊林宴上。
因為他是東道,這樣的事發生,必然會和他牽連上干系。
此人上回算計他,就生生轉了幾道手,可見他有多愛惜自己的羽翼。
大魁天下后,狀元會入翰林院做編修,本就是養望天下。
賈琮料定,曹子昂不會在還沒養望之初,就先敗掉名聲。
既然如此,那又是怎么回事
賈琮暫時想不出,但他可以料定,此事必與身邊這位花魁相干
“這位姐姐,可有什么不妥?莫不是因為我非進士,所以你才如此難過?”
賈琮俊秀的不像話的面上掛著擔憂之色,溫聲問道。
若是換個相貌普通的人,在這等時候問話,這女子大概也就直接無視了
然而看到賈琮,盡管此刻心如刀割死灰,滿滿的灰暗,女子還是覺得眼前一亮。
心中暗贊一聲:好一個俊俏的少年郎
見他面色擔憂,女子心中不忍,搖頭輕嘆道:“和小郎君不相干,是奴家自己的事呢。”
賈琮聞言,眼睛微微一瞇,瞥了眼前面熱鬧非凡的新科進士們,又笑道:“姐姐,我雖年幼,可也聞人言,一人之樂事,訴之于人,則成二人之樂事。
一人之悲事,與人共之,則只余半數之悲。
不知姐姐有何傷心事,不如說出來,雖未必管用,但說不定悲傷就變成一半了,豈不是好事?
再者,如今他們在前面都頑笑著,只咱倆坐在這里也沒趣的緊。”..
女子聞言,見賈琮明亮有神的好看眼睛里,滿是善意,心頭又是一暖,但還是輕輕搖頭,有些紅腫的杏眼中,滿是悲情,一聲幽嘆道:“小郎君雖是好心,可何必再徒添煩惱?”
賈琮聞言一笑,沒有氣餒,又問道:“我叫賈琮,不知姐姐芳名?”
女子幽幽道:“奴家杏花娘”
賈琮聞言,眸眼登時一凝,他對這個名字,可不陌生。
杏花娘,點翠樓的杏花娘?
那她,豈非就是曹子昂的那位“故交”?
賈琮下意識的往主座上遙遙看去,卻正好看到一雙薄帶驚怒的目光從上方看了過來。
卻不是看他,而是掃過杏花娘后,看向了距離賈琮不遠處的趙倫。
賈琮再看向趙倫,卻發現先前他那古怪的眼神已經沒有了,在曹子昂隱隱震怒的目光下,顯得慌亂起來。
賈琮頓時判定,此事曹子昂竟然不知!
是趙倫自作主張安排的這一切!
想來也是,如今的曹子昂春風得意,剛剛大魁天下,轉眼又成了掌管天下大權的次輔佳婿。
即使籌備瓊林宴,也只高屋建瓴的指點一下思想,具體籌辦庶務,多是身邊人去完成。
他哪還有時間安排這些?
如今看來,聯系平康坊的美差,多半落在了趙倫身上。
至于趙倫為何做此安排
緣由應當還是出在身邊這位杏花娘身上。
賈琮心思百轉間,收回眼神,再去打量杏花娘,又有了驚人的發現。
跪坐于石幾后竹席軟蒲上的杏花娘,一只手始終護于微微鼓起的腹前
見此,賈琮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都開始跳動起來,他看著自哀自憐的杏花娘,輕聲問道:“姐姐,你肚中可是有了孩子?若是如此,一會兒可千萬別喝酒”
杏花娘只覺得又暖心又好笑,終究轉成一抹哀怨,道:“小公子卻是體貼人,你放心,我不喝酒的。”
她如今滿心傷悲,竟忘了問,賈琮是如何看出她有身孕的。
居然是真的!
以賈琮兩世為人的心境修為,此刻都要暗自深吸一口氣,才能壓下內心的激動。
他差不多已經猜到趙倫的心思了
一個被遺棄的花魁,還懷有身孕。
一個花魁所出之子,被生父厭棄,與遺棄并無兩樣。
隨著這場注定被傳頌開來的瓊林宴,賈琮的出身,也一定會被暗中的黑手們,推波助瀾,傳播四方。
趙倫的確是在惡心賈琮。
一個花魁所生的遺腹子,和一個懷著注定要被遺棄的孩子的花魁,同席對飲
但是,賈琮的目光非但沒有憤怒,反而忍不住的古怪了起來,似笑非笑
這怕才是真正的豬隊友吧?
將這樣一個破綻丟到對手面前,趙倫到底有多瞧不起他?
至于他為何認定杏花娘被遺棄
那還用說?
看看杏花娘的神色就知道了。
其實想想也清楚,曹子昂是要做寧次輔東床快婿的人,又怎會在寧家女尚未進門前,就收一個青樓花魁為妾?
況且,未娶妻先生子,本就為大忌
若曹子昂只想做一個風流名士倒也無妨,可他這樣上躥下跳鼓吹新法的人,自然是懷有大抱負的!
又怎會為一個青樓花魁,誤了他的錦繡前程?
輕輕呼出一口氣后,賈琮再度看向杏花娘,目光隱隱憐憫,語氣好奇道:“姐姐,我曾聽說,今科狀元曹子昂與姐姐是一對佳話。
如今他高中狀元,前程似錦,姐姐又有了他的孩子,當高興才是”
雖有些殘忍,但他還是要最終確定一下,保不齊這位癡情女子是為了情郎委屈自己。
結果并不是
賈琮一席話沒說完,杏花娘早已淚流滿面,凄苦道:“他如今已是宰相門下的嬌客,哪里還記得我這下賤風塵女?”
賈琮面色微微一沉,道:“那你們的孩子呢?”
杏花娘已經哭出聲來,道:“他派人來說,孩子并不是他的,可是我自跟了他以來,再未迎客啊”
對于一個女子來說,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比所托非人更殘忍?
如果杏花娘沒有遇到賈琮,這種苦楚,她也只能自己咽下。
誰也不會認為,一個還在青樓的風塵女子,有資格懷今科狀元的孩子。
即使她曾經資助過曹子昂,旁人也只會贊她一聲有眼光,僅此而已。
曹子昂負了她是應該的,真娶她回家,反而是愚蠢不明大義的。
這,就是這個世道。
哪怕她申訴,也只會是申訴無門。
沒有人會聽她的,那反而會給她惹來災難
但是,托趙倫的福,她遇到了賈琮
絲竹禮樂聲早已經作響,檀香裊裊。
前方坐在主座上的今科狀元曹辰,已經與周圍同年們暢聊了好久。
談笑風生,引經據典,好不風光愜意。
只是,誰也不知其內心中,此刻竟很有幾分忐忑不寧。
雖已兩年過去,可時至今日,曹辰依舊記得李文德臨刑前喃喃自語的話:
“不意竟被一小畜生誆騙,他怎么他怎么能裝的那么像”
語氣中充滿了死不瞑目的不甘
曹辰雖未問出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堂堂禮部侍郎府倒臺,竟會和賈琮有關。
這就夠了
自此,他便開始留意起此人來。
榮國府門第雖高,但七重深宅內,卻藏不住什么秘密。
有心人只要花點銀子,就能打聽清楚他們想知道的事。
曹辰便專門使人去打聽過賈琮的所有信息,從幾樁事件中得出一個結論:
此子妖孽,不可小覷!
很明顯,此人是個心智早熟的人。
雖然年幼,卻懂得人心算計,更懂得將算計付諸行動。
這是許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
也因此,上回他算計賈琮時,周轉了幾個人才間接出手。
足可見他對賈琮的忌憚和小心。
賈琮本身不可怕,可他身后站著的,卻很有幾個曹辰絕不想招惹的龐然大物。
好在眼下形勢就要起變化,他不再是一個寒門書生,而是一步登天成了狀元,更錦上添花即將成為宰相門下嬌客。
眼見力量對比不再懸殊,甚至天平就要倒向他這邊。
他打定主意,早晚要讓賈琮付出代價。
卻沒想到,趙倫會如此之蠢。
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將杏花娘安排去作踐賈琮
這不是把現成的把柄送到對方手中嗎?
還是在這樣的場合
趙倫當真比豬還蠢啊!
遙遙看著賈琮不斷和杏花娘說話,而杏花娘竟哭了起來,曹辰心中滿滿皆是不妙之感。
他從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不管賈琮在說什么,他都覺得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雖然他現在不能對賈琮如何,卻能影響到杏花娘。
心思轉了幾轉,曹子昂起身舉杯,朗聲道:“吾自束發讀書寒窗始,便聞曲江池杏花亭之名!
曾于寒舍立誓,終有一日,必臨杏花亭,以觀曲江水美!”
“好!”
感同身受下,諸多進士喝彩聲驟起。
曹辰繼續笑道:“正是對這杏花之處的日思夜想,方敦促吾勤學不輟,終于今日,與諸位同年金榜題名。
因此,吾提議,今日吾輩就以這杏花為題,賦一詩詞,也好抒一抒多年相思之苦,如何?”
看著面色微微動容,悲慟的眼中重新浮現起一抹希望的杏花娘,賈琮眸眼璀璨如星辰,與眾進士一起道了聲:
“善!”
ps:豬隊友嘛,不能總只主角有,那不符合客觀規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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