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哥兒回來了!”
平兒欣喜道,沖淡了眉間的幾抹憂色。
賈琮上前行禮問安道:“姐姐好,我是昨日回來的,因為忙著理事,所以才沒能及時給姐姐請安。”
平兒抿口一笑,眼睛彎成月牙,嗔道:“還是和從前一樣,小夫子一般。”
賈琮起身而笑,滿面陽光。
平兒眼神微微有些波動,想起昨日老太太的話,心里暗自一嘆,不過見賈琮似毫不在意,便笑問道:“這般早,你可是有事?”
賈琮點點頭,道:“有事想求二嫂幫忙。”
“什么事呀?”
平兒關心問道。
賈琮正色道:“如今大老爺和大太太都病倒了,不能理事。
王善寶家的也送回家養傷去了
東路院現下亂糟糟的,也沒個能管事伏人的。
昨日大老爺被送回去后,竟連個煎藥的都沒有。
老爺雖讓我看顧些,可我哪里有這個威望壓伏那些婆子媳婦?
思來想去,家里只有二嫂有這個能為。
所以我想請”
“嗒!”
賈琮話沒說完,就聽到房間里傳來一聲響聲。
他眉尖一揚,屋里已經傳來王熙鳳的聲音:“是琮兒來了?在外面站著做什么?平兒還不請他進來?”
平兒忙給賈琮使了個眼色,然后兩人一起入內。
王熙鳳還沒下炕,猶半藏在被窩里,不過衣裳已經穿齊整了。
她未施粉黛,眼睛微微有些紅腫,卻并不怎么在意,見賈琮規規矩矩給她行禮,先自嘲了聲,笑道:“難為琮哥兒你還記得我這個嫂嫂,如今,闔族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話”
賈琮忙道:“二嫂哪里話,但凡在族里問一個,就沒有不說二嫂好話的。
就是我,當初若沒有二嫂和平兒姐姐的關照,怕未必能活到今日。
所以心里一直都念著二嫂的好”
王熙鳳一雙丹鳳眼一直注視著賈琮,卻也只能看出他滿滿的誠心來。
面上笑容和緩了些,再嘆息一聲,聲音隱隱抽泣道:“若真如此,就是我的福氣了。
只盼日后三弟襲了爵,做了官,繼承了這份家業后,能給我和平兒一份容身之處,就感激不盡了”
說著,還要作勢行禮。
賈琮心里一凜,忙避開她,急道:“好嫂嫂,說這些,就再沒我容身之處了。
昨兒當著老太太、老爺、太太和那么多人的面,我就起過誓,但凡家里的一分一文,我若取了去,就天打五雷轟。
老太太也說了,家里的家業,寶玉一份,蘭哥兒一份,剩下的都是二哥二嫂的。
我真真是分文不要的。”
王熙鳳眉尖一挑,道:“這就奇了,分文不取,那你怎么活啊?”
賈琮聞言,不裝熊了,站直了身體,昂然道:“二嫂豈不聞: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易經六十四,當頭第一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我輩儒生,本當自強!”
看著如勁松挺立的賈琮,聲如金玉般說出這番話來,那一身風采,讓王熙鳳和平兒兩人的眼睛,均是異彩連連。
起初念那首勸學詩時,王熙鳳心里還有些好笑。
以為真真是個書呆子。
可最后那一言“自強不息”,卻又讓她有些震撼和刮目相看了。
她出身不凡,見多了口出蓮花,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的人。
可真正能做到三分的,又有幾人?
然而眼前這位如玉少年,這二三年來,卻是她親眼見著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今日,不正是自強不息嗎?
聽說,今歲就要下場秋闈。
前兒還做了那么大名頭的一首好詞,出了好大風頭
輕輕呼出口氣后,王熙鳳心里莫名一陣酸澀。
想想這個小叔子,別管他做不做得到不取分文,只這這般志氣和風骨,就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再想想她那個連老子女人的床都敢爬的丈夫
心情不好,語氣自然變得差了些,王熙鳳嫌棄道:“你這又是讀書又是自強的,還來尋我作甚?”
平兒聞言面色一變,擔憂的看向賈琮。
卻不想賈琮竟能屈能伸,笑道:“二嫂,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老爺讓我管東路院,可東路院那邊如今亂成一團麻,我手下又沒精兵強將,哪里管的來?
再者,如今我還小,縱然有自強之心,也需要一二十年慢慢變強。
如今正幼小,還要二嫂多照應”
不提平兒瞠目結舌,王熙鳳更是哭笑不得,啐道:“你個半大小子也是巧婦?原道你是個踏實好的,誰曾想也只嘴上功夫!
前面說的比唱的好聽,還怪唬人的,這會兒又來哄我?”
賈琮苦著臉道:“其實昨兒已經打了二嫂的名頭行事了,昨兒送大老爺回去后,我連一個端茶倒水熬藥的人都指使不動,是掏了十兩銀子,又借了二嫂的名頭,才指使動她們。
這二年來,一共也不過攢了不到五十兩銀子,一天就去了二成,若是二嫂不出面,怕是連三天都支撐不住。”
王熙鳳聞言,眼中閃過一抹自得,冷笑一聲道:“我看你也是個沒本事的,堂堂一爺們兒,馬上又要成世子了,連個奴才都使喚不動!只讓人倒個茶水,就又要掏銀子又要扯大旗,真真沒意思的緊!”
賈琮聞言,垂下眼簾道:“二嫂,我這個世子別人不知,你還不知怎么回事嗎?
我不得老太太喜歡,就算加上那個虛名,在人家眼里又有什么當緊?
若我自己還真當回事,那才是迷了心了。”
見他如此有“自知之明”,王熙鳳心里緩緩松了口氣。
她雖不怕賈琮拿著大義來壓人,可真要那樣,她其實也難受。
畢竟,賈琮早已不是二年前東路院假山后的那個孩童。
被凌虐的渾身傷痕,只能靠賣慘破局。
如今,他身后有賞識他的衍圣公,還有當朝大司空為師,就連老爺都向著他。
真要鬧將起來,她也難看。
好在,他夠聰明。
知道在賈府,老太太的寵愛就是圣眷。
沒有圣眷,空有名頭什么也不值當
孝字當頭,背后靠哪個也翻不了天!
又見平兒擔憂的看著她,心情好了許多的王熙鳳無奈搖頭,道:“看你這般作難,也罷,我這個做嫂子的,幫你一把又如何?
只是我現在身子不舒坦,下不得床,也不知該怎么幫你。
總不能拄著拐去幫你罵人吧?”
賈琮聞言似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又有了主意,道:“對付那些嬤嬤丫鬟,哪里還需二嫂親至?豈不是太抬舉她們了?
二嫂只要派一個忠心可靠的,將那邊管起來就是。
我一邊要侍疾,一邊還要溫習課業,實在沒功夫和那起子人周旋。”
說著,目光看向了平兒。
王熙鳳心思何等伶俐,見此場景,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高聲笑道:“喲!我道你這般一大早來作甚,說了半天,原來是來要人來了
好你個琮哥兒!
前幾日你二哥還想要了晴雯過來,這還沒過兩天,你倒反過來打起平兒的主意!
你可知,原本過幾日你二哥就要收了平兒做通房,你連你二哥的女人也惦記,你們倒真是親兄弟啊”
此言一出,平兒自然滿面羞怒,漲紅了臉,跺腳啐道:“奶奶真是瘋了!”
賈琮也赤著臉,急道:“二嫂,我便如同尊敬二嫂一般尊敬平兒姐姐,豈敢,豈敢
真真是,真真是
罷!罷!
既然二嫂不愿助我,我再尋他法就是。
何苦因此玷.污了平兒姐姐的清譽!
我這就離去,這就離去,再不敢擾了二嫂”
見他如此,王熙鳳反倒安下心來,揚眉喝道:“站住!你急什么?”
賈琮頓住腳,正色道:“二嫂,我自然不怕什么,再難聽的話,我打小就聽慣了
可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斷不能讓平兒姐姐被人說嘴去,她是何樣的清白好人?
在我心里,二嫂貴如神仙妃子,平兒姐姐就是九天玄女,而我”
說著,明亮的眼中變得黯淡下來,聲音低沉道:“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生的好,模樣入人眼,再加上地位確實今時不同往日
見他這般,別說平兒忘了羞惱,紅了眼圈,滿心生憐,連王熙鳳都動了愧疚心。
王熙鳳沒好氣道:“不過關起門來自家人開個頑笑,你就說這么一大筐子話,讓人怪難受的,真真是小氣!
日后中了進士做了官,官場上那些老爺們說的頑笑混帳話多著呢,難道你一般去較真兒?
小小年紀,哪那么些念頭?
再說,你又有什么好自賤的?
你雖生母不顯,可打小長在國公府里,是正經的公候子弟,又比誰差哪去了?
還有”
說到最后,王熙鳳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不過一時卻沒想明白,繼續道:“你如今成了國公府的世子,日后就算再降一等,也是堂堂三等將軍”
言至此,王熙鳳終于回過神來,眼神瞬間變得古怪起來。
眼前這混帳小子,奪了她本該有的氣運榮耀,結果她現在居然還要反過來安慰他?
王熙鳳心里慪個半死,直想罵人!!
可見賈琮當真低落,不似耍奸,王熙鳳心思又飛快的轉了起來
她原是準備將平兒許給賈璉當通房的,進門兒這幾年,她先把賈璉房里原來的兩個丫頭給趕的趕,賣的賣。
原也沒什么,哪家新入門的當家大婦不燒兩把火,立立規矩?
可這幾年來,她一無所出,年前好容易懷上了,可到頭來終究還是小產沒留住。
賈璉也從初入門時的恩愛包容,漸漸變成了不耐
家里尊長們都或明或暗的勸她,不要犯了好妒之戒。
連王夫人都是如此。
所以,她本是打算用平兒去堵人口舌的。
平兒是她的心腹,性子極好,絕不會像趙姨娘那樣整日里鬧幺蛾子。
可現在,賈璉做出那樣沒面皮的事來,這等好事自然想也別想。
想來也沒人再逼她大度
如今眼見賈赦也沒幾日好活了,他死了,爵位就要落到賈琮身上。
雖說眼下有老太太在,可以壓著他。
可老太太年紀也不淺了,誰知道還能有幾年?
再過幾年,連老太太也沒了。
賈琮再中了舉,考了進士做了官,頭上有爵位大義,身后又有孔老國公、大司空等重臣護著。
家里誰還是他的對手?
更何況,連老爺賈政都那般欣賞他
雖說賈琮已立誓,這份家業不取分文。
但是,這等話聽聽也罷,誰還當真
她自忖若是換做她,就萬萬做不到。
幾句誓言算什么,有的是法子破解。
所以,若能提前壓一手,結個善緣
也不失一手準備。
瞧這書呆子對平兒的親近,怕是動了別的心思
而平兒又對她唯命是從。
若是日后賈家真落在他手中,也可間接的掌控在她手里
念及此,王熙鳳丹鳳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已是拿定主意。
她嬌聲笑道:“罷罷,算我這做嫂子的說差了話,不該當你這孩子面前胡說八道,我給你賠個不是,也給平兒也賠不是”
說著,她作勢行禮賠情,賈琮和平兒慌忙避讓,也不好再拿捏什么了。
王熙鳳將氣氛節奏都掌在手中,心里說不出的得意,對二人道:“既然琮兄弟求到門上了,我這嫂子的若不照應,也說不過去。
平兒”
這一聲喚,卻讓平兒心頭一跳,慌道:“奶奶,我可離不得你!若不在奶奶身旁,奶奶讓哪個去照顧?還有那么些事要做”
平兒在王熙鳳心中地位到底不凡,聽聞此言,也猶豫稍許。
可如今賈璉已是被廢,她若不早早做好準備,日后怎么得了?
都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她是女兒家中的大丈夫,權欲比尋常男子更重。
相較之下,一個丫頭,又值當什么
因而大笑道:“傻丫頭,你當這是去哪里?還不是在一家門兒里?
不過是到東路院幫琮兄弟一把,這抬腳就能回來,又不說是要隔十萬八千里!
我可叮囑你,每日里必要和我見上幾回的。
你服侍我這么些年,咱們名為主仆,可我何曾拿你當過奴才看?
咱們是一輩子的情分,你縱是想斷,也斷不了的。”
說罷,眼中到底滾下淚來。
雖有諸般算計,然若非無可奈何,她又豈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