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先前聽人說過好多次,賈琮是個主意極正的。
甚至很多次,還是從王熙鳳口中聽說。
她原對這個說法,并沒太細的概念。
她不大明白,什么叫主意極正。
直到此刻
她忽然發現,原來這就是主意正的。
賈琮對她的好,她是能清晰感受到的。
然而,賈琮對她這樣好,都快成了讓她愈發無法抵抗的寵溺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會對她言聽計從。
他尊重她,但始終有自己的堅持。
不似賈璉,在王熙鳳面前,根本守不住底線,最終只能由王熙鳳說什么是什么。
結果,還被王熙鳳所瞧不起
這一刻,平兒終于明白了什么是主意正。
奇怪的是,她心里居然并不生惱,反而變得踏實了許多
不知想到了什么,平兒俏臉上浮起一抹暈紅,她垂下眼簾,輕聲道:“琮兒,你心里是有主意的,我勸不通你,只能盼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讓奶奶太難做”
賈琮好笑道:“再沒見過你這樣善良的人,只是別人未必待你如此。
不過你放心吧,我有數。
真讓她徹底身敗名裂,說不得有些不講理的反倒遷怒到咱們身上。
好姐姐,你先歇一會兒,不要多想,也不要擔心什么,我有分寸。
我去書房里看會兒書,晚上過來陪你用飯。”
平兒聞言,緩緩點了點頭,抬頭看向賈琮。
四目相對時,平兒只覺得心底有一抹悸動升起
布政坊,尚書府。
入夜時分。
幽幽燭火,籠罩著古拙的書房。
這兩日宋巖一直托病未上朝,工部衙門的事,也都由新黨中人,左侍郎石川掌控。
他的老友工部右侍郎曹永,如今也心灰意冷,不再理會公務。
即使每日往衙門口去,也不過喝茶讀書
宦海數十載,始終忙碌沉浮,到了末了,卻清閑了下來。
書房內,宋巖靜靜的拿著一本書品味著。
心中到底還有些苦澀的味道。
說一千道一萬,舊黨大勢已去。
“祖父”
忽地書房門打開,宋華走了進來,手里持一封信。
宋巖放下書,問道:“子厚有事?”
宋華中進士后,卻并未選官,也未參加庶吉士的考試。
以父祖年老多病,需要奉養為由。
如今,宋華跟著宋巖在家讀書,只等著宋巖乞骸骨的折子批復下來后,就舉家南歸。
宋華持信上前道:“祖父,小師叔遣人送了封信來。”
宋巖聞言白眉微揚,有些訝然道:“清臣?唔,拿來吧。”
宋華遞上后,侍立在旁,等候吩咐,宋巖拆開信,讀罷后,啞然失笑,將信又遞回給宋華。
宋華接過后也看了遍,面色微微古怪起來。
宋巖問道:“子厚怎么看?”
宋華欲言又止
宋巖輕笑一聲,道:“子厚可是以為你小師叔太孩子氣,竟拿這等事來叨擾我?”
宋華誠實道:“祖父,我不明白,小師叔并非家長里短之人,這些事,難道不是內宅小事嗎?小師叔為何如此鄭重拜托祖父出手相助?”
宋巖搖頭道:“子厚,你可知如何做一名君子?”
宋華答道:“君子當行三綱,當張八目。”
宋巖再問道:“何謂三綱,何謂八目?”
宋華答道:“此處出自大學。所謂三綱,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而君子八目,則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宋巖點點頭,卻又搖頭道:“雖然你記得極熟,但并你沒有真正明白八目之真意。
就譬如養國子以道,乃教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好些人以儒家君子自我標榜,但最多也只勉強明悟了一個書。
禮樂數都難企及,更不用提射與御。
而這君子八目,同樣如此。
眾人只愿自比君子,卻不知君子八目何等難張。
每一項都至關重要,“齊家”也不例外。
東漢薛勤謂陳蕃: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
可見齊家之重。
清臣心懷大志,卻又能沉下心來認真對待齊家之道。
這一點,子厚你當學習之。”
宋華聞言,躬身領教。
宋巖點點頭,又道:“你以為,此事該怎么做?”
宋華想了想,道:“既然小師叔早有準備,也有人愿意出面指正,那此事并不難做。可尋一相熟的御史,將證言交與其,上書彈劾便是。”
宋巖看了宋華一眼,道:“那你說說,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
宋華道:“小師叔那兄嫂不修婦德,放印子錢害民斂財,御史彈劾后,人證物證俱在,賈家自然會讓小師叔之兄寫休書一封。”
宋巖聞言,心里有些失望,不過卻也理解,他搖頭笑道:“子厚啊,這等家事,又怎能做的這樣絕?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難道咱們家就真的那么清靜?
我雖從不理會內宅之事,但也聽說過不少是非的。”
宋華聞言,面色登時通紅,他性子雖然敦厚寬仁,可是他卻有個極不省心的娘,和幾個妯娌姑嫂間,相處的并不愉快。
真論起來,未必就比賈琮那二嫂強多少。
宋巖見他如此,便點到為止,到底要在孫子面前給兒媳存幾分顏面,繼續道:“若果如你所言,縱然能出一時之氣,可你小師叔在族中的名聲,也必然要壞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們若以舊黨一脈的御史彈劾,哪里能瞞得過人去?
不提他家人,就是士林中人知道他為一婢女,便引御史攻擊其長嫂,犯了“親親相隱”之戒。
那你小師叔日后在官場上,也必是步步難行,人人疏遠。
而這一切,皆由于疏于齊家之道。”
宋華聞言大為震動,他沒想到,還有這么多規矩在其中。
見宋巖還在等他給出答案,宋華羞愧,他從未處理過這等內宅之事,無奈遺憾道:“祖父,孫兒實不知這等事該以何法解決,還請祖父教誨!”
宋巖微微頷首道:“此事其實并不難,只不過要動些小手段罷了。你去將送來的證物和狀詞送與劉子義,再讓他轉交給趙智樸”
宋華聞言大吃一驚,道:“祖父,趙智樸可是新黨中人!新黨對小師叔”
宋巖笑了笑,道:“子厚不知,趙智樸雖是新黨中人,卻還有另一重身份。
先榮國賈代善共有二子四女,二子且不說,四女如今都已故去,但是,卻都留下了血脈子嗣。..
而這趙智樸,便是賈家的外甥。
只因其母庶出,所以與母族走動不多。
但和賈存周交情還算不錯,遇到這等事,無論如何也會上門通報一聲。”
宋華聞言,恍然大悟,敬佩的看著宋巖道:“果真如此,則恰到好處!只是若只這般,小師叔的二叔,會不會”
聽出宋華言外之意,宋巖呵呵笑道:“若是其他,說不得賈存周會礙于內宅老人之情面,就輕輕放過。
可這等都要捅破天的大事,又怎會輕輕放過?
勛貴人家,最好一張體面。
若只是在他們自家折騰也罷,都折騰到了朝廷御史處,再沒有輕拿輕放的道理。
去吧,做事去吧。”
宋華聞言,持著書信出門辦事。
只是心中感慨良多,覺得果然這世事果然處處是學問,事事皆文章。
“你們怎么來了?”
傍天黑之時,賈琮正在平兒屋里讀書,平兒輕輕研磨,就得婆子傳報,說西府的大奶奶與哥兒、姐兒們來了。
回頭看了眼有些慌神的平兒,賈琮笑道:“必是姐姐平日里為人太好,處下好人緣兒,如今她們都來為姐姐抱不平來了。”
平兒整理了番儀容,對賈琮叮囑道:“莫要多說了,快去迎吧。”
賈琮便與平兒一起迎了出去。
動靜很不小,除了李紈帶著寶玉、黛玉、寶釵、湘云并三春外,連賈環聽到動靜都一并來了。
再加上各自身邊跟著的婆子丫鬟,黑壓壓一游廊,足有數十人。
這么些人屋里自然坐不下,也只能讓有名有姓的進來。
等請了李紈等人入屋落座后,眾人自然而然的,就先看向平兒的臉。
只是原本傳言中紅腫可怖的臉沒見著,雖還能看出些,但也只是淺淺的一些痕跡了。
賈琮見平兒難為情,干脆直接解釋道:“回來后用冷水敷了敷,又用雞子滾了幾回,消下去了。”
語氣淡淡。
李紈便開始為平兒抱不平,道:“剛我們才去了鳳丫頭的院子,好生將她罵了通,她也悔青了腸子,大哭了回,只說明日來給你賠不是。好平兒,明兒我們再來替你鎮著,非讓她給你提鞋不可!”
眾人都笑了起來,平兒忙道:“奶奶們如此取笑,我只禁不起。”
李紈道:“你有什么禁不起的?不過,到底是場誤會,你心里可別窩上委屈。”
寶釵也笑道:“大嫂子說的是,姑娘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多因近日心思不暢,迷了心了。
只你一個最親近的,她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
你若只管這會兒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
這是老太太、太太讓我們轉告于你的,都贊你是極好的,讓你多寬心。”
李紈笑道:“這話說的比我明白多了。”
探春等人只是笑,平兒也笑道:“并不委屈,勞老太太、太太惦記了。”
聽著這一出出,賈琮卻忍不住輕輕垂下眼簾,以掩住眼中的厲色。
是啊,就這個時代而言,就這個世道而言,一個主子打一個丫頭,需要解釋嗎?
而如今卻來了這么些主子來寬慰,給足了平兒臉面,也該知足知趣了。
可是,她們卻想不到,賈琮的思想里,卻沒有和她們一樣的等級觀念。
打了我的人,無論是誰,都要付出代價!
正這時,卻又聽林黛玉嬌俏道:“你們只哄好平姑娘卻是沒用,如今她身后可站著琮三哥呢!
三哥哥,你怎么沒去找鳳丫頭,尋她的不是啊?”
賈琮聞言抬起眼簾,看向似整個人都透著靈氣的黛玉,笑道:“怎能沒想去呢?我本是想要尋二嫂問問,可是哪里做差了得罪了她?我可以給她賠不是。
不過平兒姐姐怎樣都不準,怕我言行粗魯,再沖撞了二嫂,又添上罪過。
所以,只能再尋機會,給二嫂賠不是了,呵”
林黛玉聞言,沒再說話,不過一雙冬泉般透著冰靈之氣的眼眸,卻分明在對賈琮說:
我信你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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