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叔,小師叔”
過了午時,天上陰云散盡,烈日重出。
秋老虎肆虐下,長安都中竟再次酷熱起來。
賈琮用過午飯后,正拿著一篇時文細細揣摩韻味,就聽外面響起熟悉的呼喚聲。
這道聲音,當初在國子監時,隔三差五就會響起。
賈琮眉尖微微一揚,放下書卷,迎了出去。
“凡哥兒怎么來了?”
賈琮站在月臺上看著打庭院里走來的吳凡問道,又對引著他入門的媳婦點了點頭。
因為薛寶釵要請東道,不僅墨竹院的丫頭,連內宅里的賈家姊妹們和相熟的丫頭們也一并請了來。
寶玉自然也要來,也就驚動了里面的賈母。
賈母得知此事后,對香菱母女的遭遇頗為感動,便叮囑李紈專門給她們尋了個空置的院子,讓她們去高樂。
難得放松半天,用過午飯,賈琮便將院子里娟兒、覓兒等一干小丫頭子也全都打發了出去,這幾月來她們也跟著辛苦壞了。
所以這會兒是前面媳婦來引客。
媳婦退去后,吳凡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的轉著,打量起周遭環境。
他早就聽聞賈琮在賈府生活環境不妙,之前還被人凌虐過。
可眼下
論起來吳家也不算低門,雖談不上世代望族,當初不過一小鄉紳。
可現在其父在湘為布政使,做了幾十年的官,亦是一省大員,家底殷實。
然而以這等出身帶來的眼界,吳凡也不以為這座墨竹院有哪處是寒酸的
連過門磚上都雕著水磨云紋,墻角石刻和廊檐花雕更是美輪美奐,步步考究。
若這樣的住處都算苛待,那他住的地方又算什么?
窮腿子住的窩棚?
見此,吳凡面上浮現出狐疑古怪之色
莫不是他這位小師叔,以前都是在賣凄慘人設?
見他眼珠子亂轉,面帶疑色,賈琮如何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沒好氣道:“這是我家老爺當年讀書時的書房,暫時給我住的
問你話呢,先生臨走前再三叮囑,如今時局激蕩,讓你留在都中多讀書少出門,還讓我看著你。你父親大人也特意給我書信一封,你”
吳凡聞言,不等賈琮說完就忙投降道:“停停停停!”
等賈琮頓住后,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小師叔啊,我都將近四個月沒出門了,還不能出來透口氣?再說,我尋你又不是來耍子來的,我是有重要信兒給你說。難道我不知你后天就要下場了?要是沒事我敢來擾你?”
賈琮聞言,眼睛微微一瞇,沉聲道:“出了什么事?”
見賈琮這幅模樣,吳凡臉色一滯,反而不敢再演了,真怕擾了賈琮的心思,影響了后日的科考。
他巴巴的從懷里拿出一本小簿子,賠著小心道:“我今兒得了份秘卷,說是從順天府鄉試主考官趙敏政府里傳出的考題”
話沒說完,就見賈琮臉沉了下去。
吳凡忙賠笑道:“別惱別惱,我怎會被這種把戲哄了?哪年秋闈禮闈前大街上不都是這種破本子漫天飛騙錢?”
賈琮聞言,哼了聲,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這么蠢!那你這是干嗎?這文簿怎么到你手里的?”
吳凡哭喪著臉道:“我這不是實在憋的無趣嗎?子川這幾個月真真閉門不出,一門心思的研制你那塊金懷表,都快魔怔了。文則、子敬他們卻成天泡在平康坊里”
賈琮聞言,眉頭微微一皺,雖不喜,卻也沒法干預別人的生活。
盡管李子敬和曹文則是李儒、曹永的孫子,又都托付他照顧一二。
可照顧一二不是管教,他們遇難的時候可以拉把手,若是指指點點,怕李儒和曹永都未必高興。
賈琮沒理會這些,問吳凡道:“那你怎么沒去?”
吳凡垂頭喪氣道:“你當我不想去啊姑祖父和姑祖母早就警告過,敢往那等地方跑,直接打折腿送回湘地去,回去我爹還不把斷腿再打折一回?
再說他二老雖然離了京,可眼線卻著實不少,我哪敢冒這個險?”
賈琮聞言,啞然失笑。
這時,就見賈環和賈蘭叔侄倆兒也一起走來。
簡單介紹過后,賈琮讓進書房里說話。
吳凡氣不過道:“你也別得意,你以為文則、子敬他們有那么多銀子在平康坊里胡混?”
賈琮聞言,心生不妙,道:“怎么說?”
吳凡嘿嘿笑道:“那兩人倒有不少歪心,他們居然能想著打你的名頭在平康坊混吃混喝,還混女人。
你如今的名頭在那等地方就是金字招牌,他們說是你的師侄,還見天拿那日曲江游園的事吹噓,那些花魁們最愛聽你的故事,竟被他二人哄了去
平康坊最出名的青樓都有七十二家,他們一天混一家,兩個月都混不完。
再加上其他青樓的邀請,他們真真樂不思蜀嘍。”
賈琮聞言,面色有些難看,不過他還沒說什么,賈環就已經躥起來跳腳開罵了,只見他眼睛都快氣歪了,口中急速噴道:“好個蛆心的孽障,沒造化的下流種子!老娘我信了他們的邪了,琮三哥詞里都罵了他們無膽,他們還有臉張揚?”
吳凡看著賈琮,面色古怪,沒計較他自稱老娘,干咳了兩聲解釋道:“和我相熟的人告訴我說,他們把那闕定風波四月二十日楔子里狼狽不堪的人,換成了弟環侄蘭,把不覺狼狽的人,換成了他倆,所以”
“哇呀呀呀!”
賈環聞言一張臉都蠟黃扭曲了,口中白沫都噴出來了,看的吳凡有些害怕。
賈琮喝道:“行了,做什么怪樣子。”
賈環如牛粗喘一般,梗著脖頸呼哧呼哧的嚷嚷道:“我不干!那兩個臭不要臉的,敢壞我名聲。以后我以后我和蘭兒還怎么做人?賈琮,你再寫首詞,專罵這兩個不要臉的騙子!還要寫上,是我讓你罵的!”
賈琮皺眉看著他,道:“你干什么來了?”
賈環正在火頭,不答,只梗著脖頸瞪他。
賈琮看向賈蘭,賈蘭訥訥道:“三叔,環三叔說,他聽說三叔這在吃螃蟹”
“笨蛋,住口!”
聽賈蘭泄了底,賈環蠟黃的臉一瞬間就漲紅了,瞪著眼兇神惡鬼般朝賈蘭呵斥道。
更是揚起了手,作勢要動手般。
賈蘭唬白了小臉,往后退了兩步,揚著手擋在面前。
怯怯的模樣,讓人心疼。
“蘭兒”
正這時,賈蘭聽到了賈琮的聲音,他忙回頭看去。
賈琮看著他一笑,道:“放下手,看著他。”
賈蘭聞言,不知所措,賈環也滯了下。
不過基于對賈琮的信服,賈蘭還是放下了手,卻也愈發害怕的看著賈環。
賈環以為賈琮向著他,得意洋洋的又舉了舉手,威脅道:“再敢不聽話,仔細我打你一巴掌。”
賈蘭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委屈羞憤之極。
心中也不解賈琮到底何意。
然后就聽賈琮淡漠道:“賈環,你回去吧。”
賈環剛耍完威風,聽聞此言一怔,不解道:“回回哪去?”
賈琮卻看也不看他,垂著眼簾淡淡道:“自然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聽出一些不對勁了,賈環也是機靈人,眼珠子轉了轉,小聲道:“那那我和蘭兒先回去了,明兒再來。”
賈琮道:“你自己走就好,我還有事和蘭兒說。明天你也不用來了。”
賈環臉色已經發白了,只覺得手腳發麻,盯著賈琮道:“你你要趕我走,還還不和我頑了?”
賈琮抬起眼簾,看著他,緩緩點點頭,道:“對。”
賈環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癟著嘴道:“憑什么?”他看了眼旁邊也震驚了的賈蘭,吼道:“我只是嚇唬蘭兒,又沒真想打他!你憑什么不和我頑?”
賈琮輕聲道:“賈環,你還記得那天你跟我說過,你最討厭的模樣是什么樣嗎?”
賈環:“”
那日賈環和賈蘭在墨竹院讀書讀的晚了,就留在這里睡了一宿。
那晚賈琮和他們叔侄倆說了許久的話,賈環也第一次吐露心聲,悄聲告訴賈琮,他最討厭他娘的做派,不想變成那樣的人,他希望下輩子也能生在太太肚子里
自那日后,賈環賈蘭就少來墨竹院了,因為賈政怕他們耽擱賈琮讀書備考。
誰也不想,才不過兩三個月,賈環又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過也不奇怪,賈環正是初步認識這個世界,形成世界觀的年紀,整日被趙姨娘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熏陶著,耳濡目染下,難免如此。
唯一讓賈琮欣慰的是,他那一巴掌沒打下去,還有救
見賈環癟著嘴站在那里,也不說話,也不走,就是巴巴的流淚,賈琮一嘆,道:“你自己想想你剛才的樣子,是不是你以前最討厭的模樣?你都變成了這個模樣,還讓我們怎么和你相處?
你走吧。”
最后三個字,真真讓賈環心中涼了。
在偌大一個賈府里,那么多姊妹兄弟,可沒人愿意和他頑,愿意看他的都不多。
他自己也知道,就是因為他像他娘的做派,不討人喜。
唯有賈琮不嫌棄他,愿意和他頑,還教他讀書,教他許多道理。
他好多話,也愿意和賈琮說。
卻萬萬沒想到,如今連賈琮都不愿和他頑了。
心中難過到極點,賈環癟著的嘴緩緩咧開,無聲抗議的落淚,變成了哭出聲來。
不是嚎啕大哭,是真真讓人聽了不落忍的心碎哭聲。
見此,連賈蘭都心軟了。
吳凡心思卻活泛的多,早看出了些名堂,這時干咳了聲,正要尋臺階給賈琮鋪墊,圓下今日這一出時。
他一雙小眼睛,忽然就直了
“又在哭什么?三哥哥馬上就要下場秋闈了,你又跑這來鬧?”
只見一個身著大紅裙裳,好似一朵玫瑰正艷的年輕女孩子,俊眼修眉,神采飛揚的走來。
手里還端著一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盤螃蟹。
本就心里悔恨的賈環,聽聞這個聲音更覺得了無生趣,奄奄一息。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最怕的姐姐探春竟然來了
不過萬幸的是,探春在忽然看到一個形容比賈環還要猥瑣的白胖子,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來時,顧不得再教訓賈環,鄙夷的瞥了眼猥瑣之人,將托盤給賈琮放下后,便直接離去了。
看著她迅速遠去,賈環心中海松了口氣,而吳凡則有些失魂落魄,直勾勾的看著門口。
賈琮皺眉道:“凡哥兒,那是我妹妹也就是你的師姑,你再看一眼試試。”
吳凡聞言,滿是悔恨的長長嘆息了口氣,哭喪道:“你說你好端端的,拜哪個為師不行,怎偏我姑祖父為師?這輩分問題成老大問題了,以后來不得你家了”
賈琮懶得聽他啰嗦,道:“有話快說,說完就端著那盤螃蟹回家去吧。現在也是你胡鬧的時候?”
吳凡聞言,聽出賈琮言中之意,眼中轉了轉,看了眼那盤鮮紅的螃蟹,吞了口口水,便又嘆息一聲,道:“小師叔,臨走前我得說句公道話,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這位小兄弟剛才是做差了,可畢竟還小,你是哥哥,多管教一些就完了。讓他認個錯,以后改不就是了?何苦非要趕走,劃清距離?”
賈琮見賈環登時巴巴瞧過來,淡然道:“你當我沒教過他么?教了多少回,結果愈發放縱恣意了,還死不悔改,他不聽我言,我也教不得他了。”
吳凡對賈環道:“你可有心悔改?再不認錯,我也沒法子了。我這小師叔在外面可是說一不二的人,誰敢像你這樣和他叫喊?”
賈環見事情出了轉機,此刻也顧不得體面了,他心里還是有數的,知道賈琮是真心待他好。
不然以前不會教他那么多道理,還帶他一起讀書進學,長進了許多。
便低頭認錯道:“三哥,是我的不是,往后我再不那樣了。今兒今兒我也是被那兩人給氣的,往常我從沒罵過蘭兒,你讓我像個當叔叔的樣兒,我上回買了串糖人,都讓他吃腦袋,我吃我吃腿。”
說的傷心委屈,賈環又哭了起來。
賈琮對吳凡使了個眼色,道:“你去外面找剛才那個嬤嬤,讓她把螃蟹給你包起來帶回去,讓人熱了吃。”
吳凡聞言,也不敢果真在這等時候耽擱賈琮大事。
將手里那冊搶來的秘卷往書桌上隨手一丟,端著盤螃蟹就笑呵呵的走了。
背后卻又傳來賈琮的聲音:
“告訴李和、曹輝,我再聽到一回他們打著我的名頭行事,就親自寫信與壽衡先生和潤琴先生,請他們親自管教約束。”
吳凡聞言,幸災樂禍的嘎嘎一笑,大聲道:“小師叔威武,你放心,我一準兒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