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帝以寧府基業相賜,其實是惠而不費之事。
寧國賈珍等所為,說到底也只是無德。
私德不犯國法。
除爵已是極致,焉能再行抄家之事?
若如此,豈不令勛貴齒寒?
先寧國有殊勛于劉氏社稷,僅因失德就除爵抄家,將事做絕,天下人都只會道君王寡恩太過。
所以,寧府被封只是暫且之事,宮里尋個時機,多半會還賜賈家。
而賈琮,只是恰逢其會罷。
對賈琮而言,這座龐大的家業,算得上是意外之財。
但這筆意外之財卻不好生受,哪怕沒有賈母今日之言,他也不會果真收入囊中。
若如此,別的不說,寧國一脈那三房人必然怨聲載道。
其他族人見其獨攬一府家業,又得榮國爵位,亦少不得紅眼生事。
宗親之難,為天下大難。
便是禮教,都要求宗親之間要親親。
若連宗親血脈之間都不能親親,又何以親親百姓?
一人不得宗族內部親族之名,必會被人以此攻殲。
名聲大壞。
賈琮竊以為,這怕亦是宮里那位的算計。
錦衣親軍指揮使,要那么好的名聲做什么
況且到那時,賈母作為賈族至尊至貴者,出面發話分配東府資財,也就名正言順了,賈琮都沒法子。
所以,與其到時被動,賈琮干脆行釜底抽薪之計,化被動為主動。
將偌大家業悉數劃為族產,恩惠整個賈族。
如此一來,除卻少數心懷貪念者,賈族這數百上千族人,必會對他交口稱贊!
只一瞬間,賈琮就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也將由此直接掌控賈族大權。
寧府被除,賈敬、賈蓉流放,賈珍喪命后,榮府就是賈族的宗府,賈琮身為承爵人,便是賈族當仁不讓的族長。
若是他憑白上位,怕不能服人。
但掌控如此大一份家業的分配權,施恩之后,賈族族人只會對他擁護愛戴。
當賈族上千人都贊他好時,那么就是連賈母,都會忌憚如此好名聲的孫兒。
哪怕她再說一聲賈琮不孝,又如何抵得住上千族人贊他純孝?
再加上賈琮本就為賈族安危棄筆投戎,恢復祖業,并于沙場上便開始守孝,不食葷腥,歸來后又大哭靈堂,感人至深
至此,賈琮于不聲不響間,終于塑造出了可抗衡賈母身份的道德光環。
至于宮里的算計
賈琮在旁的事上,可以做到只恪守本心,不狂刷聲望。
但于孝道一面,卻絕不愿留下任何瑕疵。
自古而今,連青史留名的奸臣都是孝子,可想而知孝道之重,近于天道。
而按照賈母本來的心思,這么大一份家財,縱然不說見者有份,也該先歸入榮府公中,由長輩先代管起來再說。
其實別說賈琮,便是她的嫡親外孫女黛玉,在其父亡后,亦當是此例。
卻不想,賈琮竟起了這樣的“糊涂”心思,還讓她也無可奈何
王夫人不動聲色看了眼賈母的面色后,心中暗暗一盤算,知道事已難為。
既然難為,便不好強為。
她不比一些眼皮淺的,自然明白為了些許意外之財,壞了名聲的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不過,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她心思轉動間,眼睛微微瞇了瞇,緩聲道:“琮哥兒能有此心,也是極好的。只是你們爺們兒做大事,也別忘了里頭人。如今東府解封了,珍哥兒媳婦和蓉哥兒媳婦是要回去的,琮哥兒當多照顧一二。”
賈琮聞言一怔,回頭看了眼面色戚然的尤氏和秦氏,眉頭微微皺起。
一個嫂子一個侄兒媳婦,都如花似玉,艷光照人,讓他照顧,怕不方便吧
只是這個不方便,又不能由他說出嘴。
不然豈非心懷不善,此地無銀三百兩?
沒有事也被傳出事來。
賈琮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賈政。
賈政自然知道賈琮的難處,只是沒等他開口,就聽賈母開口道:“合該如此,本就是她們的家,琮哥兒要照顧妥當。如今你得了東府,往后敬大老爺和蓉兒回來,你也要安置妥善了。”
這倒沒什么,賈敬賈蓉流放中亞,能回來的概率不足一成。
就算回來,也只能是賈蓉一人回來,賈蓉是晚輩,隨意他怎么安排都成。
可這尤氏和秦氏
賈琮甚至不無多疑的猜想,賈母王夫人該不會是想等著他犯錯,再以此為把柄拿捏于他吧?
只是雖如此想,可看著泫然落淚楚楚可憐的婆媳二人,賈琮心里一嘆后,只能領命:“是。”
這個時刻,也沒有他說“不”的余地。
好在他自忖并非色中餓鬼,還不至于落入這樣淺顯的美人計陷阱中
其實賈琮這次還真是想多了,賈母和王夫人再怎樣,也還未下作到這個地步,用這等伎倆,坑害自家子孫。
她們還是為了寶玉罷
寶玉看秦氏的眼神,實在令她們心憂。
之前就和秦氏之弟傳出了些難聽的話,好在如今那小兒快死了,不用再擔心。
若再和秦氏鬧出些什么來,寶玉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再加上,她們都隱隱聽說了賈璉和尤氏的事。
雖說大家子里這等事不鮮見,可能少一事最好少一事。
早早的把“禍水”打發出去,才是極好的。
瑣碎事處理罷,鳳姐兒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笑道:“三弟,剛得聞三弟今兒要到家的信兒,老太太、太太就打發我們四個一起給你張羅接風宴,這才沒趕得及迎三弟歸府。這會兒飯菜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三弟可餓了沒有?今兒三喜臨門,我一定和三弟多喝兩盅。”..
賈琮還未應允,就聽上面賈母氣惱道:“喝什么喝?熱孝還未過,也是能敞開喝的?”
王熙鳳聞言一怔,她記得昨日乞巧時,分明就是老太太帶人飲宴的,這會兒又講孝不孝了?
不過經過那些事,她也早不是那樣脆弱的心思了,忙賠笑道:“哎喲!是我的不是,竟忙糊涂了,罪過罪過!”
雖如此轉圜,可榮慶堂內本就怪異的氣氛到底冷落了下來。
對此,賈政也沒甚好主意。
說起來,老太太還算是在偏心他這一房
且又不是頭一次這么做了,打他和寶玉一般大時,老太太就這樣做了。
只是被打壓的對象,從賈赦換成了賈赦之子。
賈政雖心中愧然,卻也無法忤逆母親之意,只能待日后再說
一頓雖豐盛之極但又沒滋沒味的晚宴,草草了事。
飯罷,賈琮卻好似渾然不覺般輕快說道:“此次歸京,因得大功先行覲見,故而輕騎急行,未能攜帶黑遼土產,所備之禮,猶在后頭緩行。待歸府后再獻與諸親長家人姊妹,望海涵。”
在眾人或期待或沉默中,王熙鳳捧哏道:“哎喲,我聽說黑遼的貂皮熊皮極好,可以做大氅。還有那什么鹿茸老參?”
賈琮輕笑一聲,點頭道:“都有,因吾在雅克薩中對諸將士薄有微恩,所以他們將打獵之所得相贈,上等的熊皮、虎皮、狼皮、貂皮都有,鹿茸和長白老參也送了許多,連東珠也有數顆。待歸來后,少不得二嫂一份。”
王熙鳳聞言,夸張的哎喲喲直樂,一副財迷驚喜的模樣,連賈母都忍不住被她逗樂,又繃著臉啐罵道:“呸!也是個沒出息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果真是窮酸破落戶出身,這般沒見過世面?”
王熙鳳聞言也不惱,高聲笑道:“那哪里能一樣?外面買的再好,也比不過自家骨肉兄弟相贈!別的不說,宮里賞賜的香皂,雖是從海西運來的,就沒三弟那香皂好使。外面雖也有賣東珠的,可都是不得用的多,三弟出手自然不是凡品,到底是自家人的好!”
聽她這般說,賈母沉吟了稍許,嘆息一聲,道:“你們姊妹兄弟能相親相愛就好,只盼你們能永遠歸好,我便是閉了眼也能放心了。”
說罷,憐愛的看了眼寶玉,寶玉垂頭不語
眾人皆能感其憐孫之情,卻又以為偏心忒過了些。
賈家可不只有寶玉一個兒孫。
倒是賈琮在寶釵等擔憂的目光下,笑意吟吟。
他心懷大志向,怎會為內宅婦人這等小心思小算計而怒?
見之好笑罷。
再者,賈母所存之心,不過是為寶玉多爭一點好處罷。
無非是金銀財貨,到底內宅婦人,實在小家子氣。
她們若所圖甚大,譬如賈家爵位,那賈琮說不得還要動些心思料理一番。
可只為一些金銀財貨
賈琮實如觀戲爾。
他見王夫人等人的眼神瞧來,灑然而笑,知道她們在等自己回應,便爽朗笑道:“老太太雖愛護寶玉,卻未免多慮了些”
眾人聽聞此言,心中紛紛一沉,以為賈琮仗著今日之勢,連賈母都敢忤逆。
賈母亦是瞬間陰沉下臉來,卻聽賈琮繼續笑道:“寶玉、環哥兒,吾之兄弟手足也,蘭兒,吾之子侄也。宗族之親,琮尚且能思慮周到友愛親之,更何況至親?
倘若連至親都不能親親者,天下人何以觀琮,琮又何以自處為天子之臣?
東府百萬家財吾尚且視若等閑,難道還照顧不妥手足兄弟?
寶玉、環哥兒與吾雖非同產,然老爺有殊恩于琮,故而琮素來視寶玉、環哥兒為骨肉手足,焉能不友愛之?
且寶玉、環兒等皆心思良善純孝之輩,不比別家子弟。故琮斗膽妄言,老太太過于多慮了。”
賈琮言罷,席上氣氛登時緩解,連王夫人都露出笑容來。
哪怕她心中依舊認為寶玉為世間第一貴重之人,可也不得不承認,論能為手段,寶玉不及賈琮。
日后能有賈琮友愛看護寶玉些,也是好事。
盡管王夫人以為,縱然沒有賈琮,寶玉也有王家母舅照看
但能多一人愛護,豈不更好?
以她觀賈琮素日行事,確實是個知恩義的。
王夫人此刻有些慶幸,當初善待賈琮之事了。
雖當初不過是見賈政喜愛賈琮,她夫唱婦隨,讓賈政面上好看罷。
但當日她若不收留善待,使得賈琮衣食住用都是上等,以賈琮命格之硬,會出何事還真說不準
王夫人自思,佛家言“善有善報”“因果輪回”,果非虛言也。
而賈母也終于回過神來,心中自省是被賈琮那身飛魚服和錦衣親軍指揮使所刺激,再加上東府偌大家業,這般厚重的福報,竟被賈琮得了去,替銜玉而生天生富貴的寶玉不平,因而失了常態。
如今明白過來賈琮是這樣的心思,又知寶玉非庶務干才,真將這份家業與他,他也未必能守住。
能在后面做個富貴閑人,也是福氣。
頂在外面的人,看著光鮮,卻未必受用。
念及此,賈母終于展露出笑臉來。
賈母露出笑顏,席上氣氛也就緩和過來,漸起熱鬧。
又過半晌,賈琮才終于說出了今日之目的:“天子許琮三日休沐,今日得老太太設宴接風洗塵,琮不勝感激。因而預備明日于會芳園設宴,還老太太、太太并諸位姊妹一個東道,望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賞個體面。”
賈母聞言,聽到會芳園,心里又泛起酸氣,哪里肯去看賈琮得意,她擺手道:“我年紀大了,動彈不得,就不去了。你請太太她們去罷。”
王夫人自然也不會去,長輩本就鮮少赴晚輩的東道,她溫聲笑道:“我這幾日也不舒坦,便不去了,你們姊妹們自去頑耍就是,長輩在跟前反而不自在。”
薛姨媽見賈母、王夫人不去,自然也不會去。
倒是鳳姐兒笑道:“旁人去不去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去的。會芳園我眼饞多時了,以前不好隨意去,如今卻不妨事了。”
此言一出,賈母王夫人連連呵斥,因為一旁尤氏、秦氏的面色低落之極。
王熙鳳忙給二人賠不是,卻實沒放在心上。
她雖面上與尤氏交好,心中未嘗不鄙視之極。
在一片嬉鬧笑罵聲中,賈琮看向迎春下手的寶釵,寶釵似心有靈犀般望了過來,四目相對時,心中共念曰: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