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武閣內原本漸緩的氣氛,隨著賈琮這一言,登時凝結。
在除卻李虎之外的所有衙內眼里,賈家這個在軍中早已沒落了的榮國府的承爵人,只是李虎的跟班而已。
縱然如今榮國府的宗親之爵重新變回親貴武爵,成了一個二等伯。
可區區一個二等伯又算得了什么?
連上將武閣三樓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提這個二等伯還是通過整治傷病營得來的,含金量天然低三等。
然而就這樣落魄世家子弟,敢逼大乾六大國公府之一的成國公世子跪地磕頭
蔡暢心中起了真怒,眼中甚至多了殺意,無視那把指著他的火器,一字一句道:“你的倚仗是什么?誰給你的底氣?”
賈琮呵的一笑,道:“還真不愧是父子,昨日你爹在文華殿上,也是這樣同我說的。”
蔡暢聞言,眼中殺意更盛,看著迎面的火器,面色鐵青咬牙道:“你敢殺我?”
賈琮無趣的搖搖頭,翻手將火器收回,輕聲道:“如果有人把賭約當放屁,我自然也不會在意什么。只是”
話未說完,他只再度輕輕搖了搖頭。
輕蔑之意不言而喻。
這等輕視的做派,猶如一把尖刀,將蔡暢的面皮劃的支離破碎。
這比讓他下跪磕頭更恥辱!
眼見蔡暢眼睛赤紅,就要與賈琮拼命,卻被趙昊攔下。
趙昊森然的目光直勾勾的盯著賈琮,沉聲道:“你若以此為標新立異揚名之舉,怕是起錯了主意。這等手段,只會更讓人瞧不起。”
賈琮聞言,面色隱隱古怪,道:“標新立異,揚名之舉?趙昊,人還是要多讀點書長點見識為好,才不會妄自尊大。放眼大乾著眼天下,知道你趙昊的有幾人?知道有賈琮的又有多少你也配與我提揚名?”
“哈哈哈!”
李虎及身邊眾人紛紛狂笑起來,幸災樂禍。
盡管他們都知道趙昊的意思,是說賈琮在這個圈子里標新立異奪取注意。
可是賈琮反手將圈子擴大到整個天下,如此一來,與賈琮相比,趙昊那點“威名”,就成了十足的笑話。
趙昊聞言,面色再度一沉,緩緩吸了口氣,不再言語,細長的眸眼一直盯著賈琮。
再加上其背后二十余面色不善的貴門衙內,這股勢力和氣勢,就是李虎都不得不正顏相對。
然而只身著一件白色儒衫的賈琮,卻依舊風輕云淡,不疾不徐微笑而立。
這等姿態,刺痛了許多人眼
與趙昊對視稍許后,似覺得無趣,賈琮微微搖了搖頭,又蔑視的看了眼面色鐵青的蔡暢后,轉頭對李虎道:“子重,貞元一脈功勛之后,的確非尋常腐朽紈绔可比,血勇之氣未消。但是格局也有限的緊,今日一見,我頗為失望。”
李虎眨了眨眼,故意問道:“清臣,這話怎么說?趙老鼠這群人雖然討厭了些,但比開國一脈的后人,強的不是一點半點吧?當然,和你不能比。”
賈琮呵呵一笑,道:“原因很簡單,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縱然有傲氣,也不能有莫名其妙的傲氣,有這種傲氣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翻開史書,遍觀青史名家,無不如是。所以子重,你不要和他們學。”
鄭國公世子屠承、信國公世子左思及臨安候世子趙思陽等人,原本只是礙于李虎的顏面,才勉強將賈琮視為一個圈子的,但絕談不上任何尊重。
直到此刻,聽完這番話后,他們才意識到,眼前這個比他們還要年輕幾歲的少年,卻能博得如此大名,果非僥幸之事。
原來他并非李虎的跟班兒,看看李虎緩緩點頭且一臉鄭重的神色,兩人怕還是亦師亦友,甚至不知誰為師
屠承、左思等人無不側目。
而趙昊之前所言,本也是他們心中以為:
賈琮不過借大言來標立己身,凸顯存在。
如今見他這等氣度
哪里還不知道,賈琮根本沒把這個所謂的權貴子弟圈子放在眼里。
賈琮說的雖是趙昊這一伙兒,卻未必沒有包括他們在內。
因為他們之前也是存在莫名其妙的傲氣
可,就算賈琮說的有道理,那又如何?
正是年輕氣盛時,他們老子的話他們都未必聽得進心里去,賈琮又算老幾來教訓他們?
念及此,屠承、左思等人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起來。
對賈琮的感觀迅速變差
賈琮將周遭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卻緩緩舒了口氣。
能用這樣一種方式,在不傷及李虎顏面的前提下,和除李虎外的將門割裂開來,哪怕是親近開國公府李家一脈,也對他敬而遠之,賈琮心中十分滿意。
實由不得他行事不謹小慎微!
錦衣衛乃天子親軍,手中掌控著遠遠超越尋常司法權的大權,更能組建武力部隊。
如果這個時候還和天子的眼中刺攪和在一起,親密友好,那只一個“蠢”字是遠遠不足以形容的。
賈琮絕不會忘記崇康帝扶持他為錦衣指揮使是做什么的
只是他又不好回絕李虎的好意,更不能過早的得罪整個勛貴一脈。
正如李虎所言,就算是天子,也從沒打算殺絕貞元功臣。
只能以大義及大勢打壓。
所以他若過早的得罪整個貞元功臣,必不得善終。
賈琮處境之險之難,近乎死局。
卻不想,今日將武閣風波,竟給他提供了如此一個破解死局的生門。
大善!
他心里慶幸,這些將門虎子們打小都在九邊熬著。
雖然熬出了悍勇之血氣,但在謀略上,顯然還沒有得到學習實踐的機會。
若是換個心機城府深的,今日根本不會想著給賈琮難看。
他們只要好言好語好酒好招待,營造出祥和友善的氣氛,賈琮就得萬分頭疼該怎么洗干凈身上的“污點”和疑點了。
崇康帝可不是一個好說話容易相信別人的人。
萬幸,這些乳虎尚幼
眼見氣氛僵硬生冷,連自己周圍的人都露出不喜之色,李虎不由頭大如斗。
他頭疼的看了眼身旁的賈琮,眼神疑惑:這還是那個在雅克薩城下,以強大親近的魅力,鼓舞那些身殘近死的老卒們勇敢的活下去的睿智書生么?
若是拿出一半那會兒的姿態,今日局面也絕不會成這樣啊
賈琮見李虎一臉的為難之色,心頭暗自一嘆。
他很欣賞這個留著一顆赤子之心,豪邁俠氣猶如前世武俠里喬峰一樣的青年,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沒什么的,世上人千千萬,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當朋友。志不同道不合者,又何必強求?真正能肝膽相照的兄弟,能遇到一個都是幸事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又對屠承、左思等人拱了拱手,無敵意但又明顯疏遠的道了聲:“諸位世兄再會。”
說罷,轉身離去。..
然而剛行至門口處,卻又頓住了腳,眼睛瞬間瞇起
“呵,怎么這就要走了,是我來遲了么?”
一道身著月白儒裳,手持折扇的身形出現于門檻外,秀氣大方的臉上帶著一如既往從容的微笑。
明亮動人的大眼睛看著賈琮,親切問道。
大廳內看到此人到來,之前的生冷和溝壑一般的隔閡,一瞬間全都不翼而飛了。
一群人熱情的向前打起招呼來
若是尋常閨閣女子見到這樣一群黑漢涌過來粗聲嚎叫著問好,不昏過去也要吐出來。
此來者卻絲毫不怯場,笑呵呵的一一回應著。
只是最終,還是將目光落在了賈琮面上,嘖的嘆了聲,道:“黑了,也瘦了。”
后面李虎領頭怪叫了起來。
眾人哄笑。
連趙昊等人,也皮笑肉不笑的嘲笑了幾聲。
當然,是看在來人的面子上。
不提她被武王視若己出,只說他們這群衙內,就幾乎沒人沒欠過她人情的。
尤其是趙昊,更對她極為欣賞,視其為天下第一奇女子
幾近完美。
只是這些人的熱情,卻沒影響到賈琮。
看著來人,賈琮的面色和目光都漸漸清冷下來,兩人對視了幾個呼吸后,他與對面前之人輕輕一禮,道:“家中老太太、太太身子不適,三日后又要離京,所以不便久留,告辭。”疏遠冷淡之態,一目了然。
芙蓉公子葉清聞言微微一怔,明亮的大眼睛稍微黯淡了些,不過隨即恢復。
她笑著點點頭,道:“知道你在雅克薩城下都在守孝,也好,孝道大于天,你先回吧,回頭再見。對了,你如今回來了,沁香苑那邊的收成回頭我讓人兌了銀票送到你府上去。”
賈琮聞言,又看了她一眼后,道了聲謝,沒有理會身后李虎的挽回、趙昊等人的叫罵及兩伙人快要火拼的動靜,大步出門而去。
大明宮,上書房。
已然點起金龍燭火的暖心閣內,崇康帝一人腰背筆直的坐在御椅上,一點不像已過天命之年的老人。
兩鬢如雪霜白間,一對眼眸目光犀利。
他看著手中的密折,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滿意之色。
御案邊服侍的大明宮總管太監戴權,悄悄打量了崇康帝一眼后,想說什么,卻又低下了頭。
崇康帝冷笑一聲,笑罵道:“你這條老狗,和朕還打馬虎眼不成?”
戴權忙躬身賠笑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尋思著,這賈琮也忒能惹禍忒自大了些。一天到晚,怎么盡得罪人?奴婢瞧著,這滿朝文武,都被他得罪光了,還有皇四子和九姑娘那邊,也都被他得罪了,到底是年輕氣盛不經事,不堪扶持啊”
崇康帝聞言,滿臉譏諷的看著戴權,道:“你這老狗倒是一把年紀經歷的事多,上回你那攤子要是支撐起來,朕也不會丟那么大的臉面!就你這腦子,朕也是瞎了眼了,當初才想著讓你替朕分憂。原還指望你成一個高力士,沒想到就是一坨爛泥!
你怎就有臉說人家年輕氣盛不堪造就?”
戴權被侮辱的眼淚都下來了,委屈的不行,卻不敢反駁一個字。
見他這般模樣,崇康帝哭笑不得,又看了眼手中的密折,雙手一合,難得有功夫有心思解釋一二,道:“賈琮是朕的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極為重要!朕本來就是想要他做孤臣,他”
說至此,崇康帝眼睛忽地一瞇,頓住了話頭。
極長時間內沒聽到崇康帝的動靜,戴權抹了把淚,小聲問道:“主子,這賈琮該不會是猜到了圣心,故意而為吧?”
崇康帝想了好一會兒后,方緩緩搖頭,道:“不會,也不可能,他雖是個聰慧絕頂的,但絕不會有這等見識,否則,豈不成了妖孽?再者,今日之事,亦絕不可能是事先布置好的。賈琮原本是要和他們吃酒飲樂的,只是受人侮辱,才到了這一步,這極好的一步。
賈琮就算果真妖孽,能猜到朕的心思,他又有何德何能,安排趙昊、蔡暢等人陪他演戲?
此必為天命在朕,才會讓事態發展到朕想看到的局面。”
戴權聞言,忙跪下磕頭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康帝冷哼了聲,不過眉間深邃的褶痕卻緩緩舒展開來。
他是自負自信之人。
看了眼趴在地上頌圣的戴權,崇康帝心情愈發好了一分。
上位者,賢明與否,便在于用人。
用人正,則為賢明,用人偏差,則為昏聵。
不同之人,就要用到不同之處,又有不同的用法。
只要是有用之人,無論出身、年紀還是背景,都無關輕重。
這是考驗上位者的眼見和手段,譬如戴權,雖蠢笨如豬狗,可勝在忠誠。
對于崇康帝而言,一個雖稍有野心但無論智慧和手腕都遠遠不足,卻又忠誠十足的近侍,最適合于他。
他絕不想要一個將他的帝王心思都揣摩透了的內侍,如果遇到那樣的人,他第一件事,便是將其賜死!
圣心,只能獨.裁。
大乾非大唐,容不得權監!
還好,這個狗奴才,還算堪用。
“傳旨,擺駕鳳藻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