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光景過去,寶釵似乎清減了許多。
無憂無慮的閨閣生活中,憑白被壓上了一座大山,是真正的壓力山大。
雖未得賈琮親口叮囑,可也得書信一封。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百余字,卻將這艘船上二百余人都托付于她和平兒。
平兒又是凡事以她為主,所以寶釵怎能輕快?
她在上船前的那一夜,幻想過無數船上的溫馨、驚喜和幸福,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形
不過,她倒并不覺得難過或是失望,心底反而有種“男主外女主內”的感覺。
她的本性便是憑風借力上青天。
輕輕呼出一口氣后,根本沒有再多言,寶釵用眼神就讓薛蟠那鳥人閉上嘴到床上去挺尸了。
對于這個極出色的妹妹,薛蟠是又愛又畏。
而后寶釵就回到三樓,靜候消息。
樓船三樓其實就好似一套精巧的宅院,雖不大,但同樣按布局分了好些房間。
正房、暖閣、廂房、耳房、倒座
正臥房自然是為賈琮所留,他不在,其他人不好入內。
寶釵和鶯兒住東廂,平兒與晴雯在西廂,小紅、春燕等人也均是一房二人,可相互照應。
“寶姑娘,下面如何了?”
見寶釵回來,只知道她是去安撫她那不省心的兄長,平兒關心問道。
寶釵神色卻不似尋常,只微微搖頭,竟沒有答話。
她走至窗前,悄悄拉開厚厚的帷帳一角,看向外面眺望。
三樓算是閨閣,為防碼頭上的行人觀望,此刻都被帷帳遮蔽。
從來沒見過寶釵這等動靜,心細的平兒便知有異,讓晴雯將追打頑鬧的春燕、香菱、小角兒一伙關到小屋子里安靜后,她走到寶釵身旁,輕聲問道:“姑娘,可是出了何事?”
寶釵沒有隱瞞,將燙手的甄家大爺來訪之事說出,平兒聞言自是唬的變了臉色,一時間沒了言語。
寶釵雖然心中沉重擔憂,面上卻平靜了下來,靜靜的看著窗外。
樓船距離碼頭只有幾十步的距離,雖然看不真切,但從窗邊也能看到靠近樓船的碼頭上,站著十數人。
個個身穿儒衫頭戴璞巾。
劉嬤嬤和朱嬤嬤引著四個丫頭下了船,將禮送給了中間一個男子,說了一陣話,自然聽不清
不過能看到人群似發生了一陣騷動,好些士子往前擠了擠。
然后中間那個男子,應該就是那位甄家大爺甄頫,不知和朱嬤嬤與劉嬤嬤說了些什么。
沒過多久,兩位嬤嬤就帶著四個丫鬟折返回來。
待兩位嬤嬤重上三樓后,寶釵面色凝重的急問道:“兩位媽媽,外面人說了什么?”
朱嬤嬤道:“姑娘,那位甄大爺說,既然三爺病著不便見客,那他們也不好強求。只是想求三爺一副墨寶,最好是那首中秋詞的手稿,另外問三爺可有新作沒有?”
寶釵聞言,海松了口氣,平兒站在她身邊,甚至能感到她緊繃的身子放松。
卻聽寶釵吩咐道:“去將琮兄弟留下的那兩首詞包裹好,讓媽媽送下去。”
平兒忙去正屋準備,沒一會兒取了兩個紙卷來。
寶釵接過后,在紙卷上摩挲了番,似心中不舍,不過到底眼前事重要。
她將紙卷交給朱嬤嬤,道:“嬤嬤告訴甄大爺,就說除了中秋詞外,另一首臨江仙是前日所作,請甄大爺及鎮江府的諸位朋友先賢雅正。”
朱嬤嬤聞言,忙領命而去。
不過寶釵卻又叫住了劉嬤嬤,道:“勞煩媽媽去一樓告訴齊副隊正,就說今日有人攔船,之后必有人窺伺行舟,這是三爺交代過的,請齊副隊正打起精神來,務必小心仔細,不是頑笑的。”
劉嬤嬤聞言不敢大意,匆匆下樓。
未幾,又上來復命,說齊副隊正請姑娘放心,伯爺早有預料安排,必萬無一失。
等劉嬤嬤再下去后,平兒正想夸寶釵,卻見她搖晃了下身子,似站立不穩。
平兒唬了一跳,忙上前攙扶住,候在東廂門口的鶯兒也幾步跑了過來,哭腔叫道:“姑娘”
寶釵長長呼出口氣,雪白的額前浮著一層細汗,正要說什么,卻聽到外面隱隱傳來一陣叫好聲。
她趕緊走到窗邊,挑起一抹帷帳外望,就見碼頭上一眾白衣士子們正激動的圍著甄頫大聲叫好。
甄頫捧著一張紙卷,似在大聲誦讀。
朱嬤嬤已經折身回返了,只是還未上樓。
平兒也挑起一角帷帳外望,正好看到碼頭上好些人,竟對著樓船作揖行禮。
禮罷,眾儒生一起轉身離去。
朱嬤嬤這才上樓來,轉述道:“寶姑娘、平姑娘,外面那位甄大爺看了三爺的字后十分滿意,還勸三爺好生休息,他說不日也要回應天府,到時候一定請下東道候三爺大駕光臨。”
寶釵聞言,對鶯兒點了點頭,鶯兒會意,忙從袖兜里取出荷包,拿了一錠二兩左右的銀子遞給朱嬤嬤。
朱嬤嬤推辭,寶釵笑道:“請媽媽和劉媽媽喝茶。”
平兒也勸道:“寶姑娘素來大方,媽媽們領受了才好。”
朱嬤嬤這才千恩萬謝的下去。
等人走后,看著寶釵清減的臉,平兒埋怨道:“三爺也忒不知心疼人了,寶姑娘何曾這樣勞過心?也沒和姑娘商議,就這般欺負人。等回頭見了面,必讓他給姑娘賠不是。姑娘快坐”
寶釵由平兒和鶯兒扶著落座后,垂著眼簾輕笑道:“咱們這算什么累?坐著船好吃好喝,下面還有說書的女先生和小戲班子,每日里教你們讀點書寫點字,做做女紅卻不知,琮兄弟現在如何了。”
平兒聞言,心頭一顫,焉能不心憂?面上卻依舊強笑著寬慰道:“寶姑娘盡放心,三爺說了,讓咱們十月十五到金陵,他必會在那日到達金陵。”
寶釵聞言,看著平兒笑道:“怪道琮兄弟最看重你,忒可心了些。”
平兒羞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
二人正說著,就見剛被關進小屋子里的小角兒、香菱等人又跑了出來。
寶釵看著小角兒,真真有些無奈,道:“你又怎么了?”
小角兒笑瞇瞇道:“寶姑娘,咱們中午再吃長江魚可好?”
平兒噗嗤一笑,捉過小角兒,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臉蛋兒,道:“你就不瞧瞧你胖成什么了,和福娃娃一樣,還嘴饞?”
小角兒理直氣壯道:“香菱姐姐才嘴饞!”
眾人一笑,也沒錯,除了小角兒,便只有心思最單純的香菱無憂無慮。
她母親封氏也在船上幫忙,不似其她人還掛念家人,在船上吃的好頑的好睡的好,活動范圍卻有限,怎能不胖?
不過香菱不似小角兒胖成福娃娃,她只是豐潤了許多。
聽到小角兒的出賣,香菱急的跺腳,否認道:“才沒有!”不過好看的眼睛還是滴溜溜的轉。
寶釵和平兒對視一眼后,好氣又好笑,不過忽然又都有一種大人為孩子遮風避雨,保護成功家的安詳寧靜后的自豪。
又挑開帷帳看了眼窗外,見那些士子已退后,寶釵放下心來,想了想笑道:“想吃江魚香菱你自去和你媽說,讓她給下面人交代一聲。不過都不能貪嘴了,女孩子太胖了到底不好。”
香菱耿直,笑瞇瞇的應道:“嗯!姑娘以前胖,現在就好了”
連平兒都跟著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又覺得不妙,嗔退了香菱。
寶釵卻并未著惱,反而跟著笑了聲,期盼道:“再過半月就好了”
平兒心里明白,嗯了聲。
再過半月,就能重逢了呢
崇康十三年,十月初六。
江南各省大雨,官道多為山洪與泥石流所阻。
所以自臨安到揚州的六百里路,賈琮一行人足足走了九日。
十月初五夜至揚州,尋一寒酸的腳遞鋪修整一宿后,一行十二人于六日清早天未明時,就冒雨趕往彩衣街鵝頸巷。
到了這一步,已經算是這一布局開始收官的階段了。
前面幾千里奔襲奇殺,都堪稱完美。
眼下距離最后一戰也差不多只一步之遙,以賈琮的心性,自然不會大意輕敵。
他身邊統共才十來人,陰溝翻船的概率并不小。
不過揚州并非省城,只立一百戶所。
再加上劉昭用人手段高超,江南又為天下第一等富庶之地,很難尋找到類似沈炎這樣的人物來里應外合。
所以,就只能強襲!
賈琮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都在幫他,這一個多月的陰雨連天,給了他太多的便利。
相比之下,道路上造成的那點阻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站在鵝頸巷路口,天色還是一片昏暗,百戶所門樓下的那兩盞油紙燈也已熄滅。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時,也是人一天中睡的最沉之時。
賈琮帶人走到一座門樓前,展鵬一個起躍,摘下一個燈籠,躲進門樓避開雨用火折子慢慢點燃,暈起一片不算醒目的火光。
賈琮親自接過燈籠后,對展鵬微微頷首,展鵬會意,手一翻,取出藏于袖兜內的一把彎刀,順著門縫輕輕一勾再一推,大門便被打開。
生性不茍言笑的沈浪一言不發,身形卻如猿猴般輕巧疾速而入,手中一把短劍,一把匕首靈動。..
和展鵬一起,二人根本不停頓,警戒四方的同時,一路往里急沖而去。
誰都沒有想到,太平盛世時節會有人強襲錦衣衛所,又是這樣的天氣,所以百戶所內幾乎沒有任何防備。
展鵬、沈浪二人負責直搗黃龍,擒拿或是格殺揚州百戶孟保國。
擒賊先擒王,賈琮有大義在身,只要拿下孟保國,其他人群龍無首,就不可能再有翻盤的機會。
而除卻留下兩人保護賈琮的安危以防萬一外,其他人則順序“清掃”整個百戶所。
以鎖拿為主,有敢反抗者,殺無其他人赦!
賈琮自己舉著油紙傘,由韓濤和郭鄖護衛著,一步步往內走去。
耳邊漸漸響起一些驚疑聲和悶哼聲,不過都不成氣候。
直到一柱香的功夫后,二門內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廝殺搏斗聲,卻也沒持續太久。
沒一會兒,賈琮就見面色如冰的沈浪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和滿面興奮的展鵬一起押著一個狼狽的年輕人折返回來。
剛出垂花門看到賈琮,展鵬遠遠就激動叫道:“大人,撈了條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