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刻,揚州城外古河碼頭。
碼頭上,看著漸行漸遠的樓船,賈琮面色淡漠。
自古多情傷離別,他又豈能例外?
只是,他如今肩負的東西太多,還容不得他悲春傷秋。
“回府。”
鹽政衙門大門前,賈琮勒馬,對身旁的八寶簪纓馬車內道:“林妹妹,我就不送你進去了。”
原本賈琮等著一聲回應后,就折身離去,可出乎意料的是,馬車內靜悄悄的,一直沒有回應。
賈琮眉尖輕挑,用馬鞭輕輕挑起車窗簾帷,偏過頭看里面,就見黛玉坐在那流淚……
賈琮好笑道:“莫不是馬車里也起了風,迷了林妹妹的眼?”
黛玉頭一扭,不理。
黛玉心里滿是委屈,就算琮三哥和寶丫頭相好,可這待遇相差的也忒大了些吧?
對寶丫頭送到船上不說,還目送了半個時辰,直到看不見大船為止。
可對她,別說送上船,連大門都不送進去。
忒狠心!
也忒偏心!
雖然她不是他的什么,可哪怕是妹妹,也不該這么區別對待吧?
三哥哥不是好人!
賈琮又不傻,哪里看不出這位已經憋了一肚子的小委屈?
可他又不是賈寶玉,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陪小意兒賠笑哄人的經驗,想了想,賈琮溫聲道:“我不是厚此薄彼慢待妹妹你,只是想著趕緊忙完外面的事,然后帶林妹妹和晴雯、小紅她們四處轉轉逛逛,見識見識南省的風景。
不然好不容易來了南邊一回,卻只能每日里坐著小爬爬,西大咯剛的過一二年回去,白瞎這一遭機緣,對不對?”
“噗嗤!”
黛玉破涕為笑,前面一句還是講道理,后面就是逗趣了。
“小爬爬”和“西大咯剛”都是揚州土話,小爬爬是小凳子的意思,西大咯剛是稀里糊涂的意思。
賈琮學的有些生疏,也就愈可笑了。
黛玉轉過頭,俏臉上還掛著淚珠,卻也浮起了笑容,嗔視著賈琮道:“那三哥哥可說準了,等忙完外面的,帶我們出去逛逛。”
賈琮笑著點點頭,道:“君子一言……”
黛玉俏生生的接口道:“駟馬難追!”又補一條件:“讓晴雯她們在我這頑。”
賈琮呵呵笑著頷首,黛玉也抿嘴一笑,又看了賈琮一眼后,放下帷簾,賈琮與車夫點點頭,馬車進了衙門大門。
鹽政衙門后街小院。
前廳。
賈琮坐于主座,聽著魏晨說起鈺瑯街白家大宅那邊的情況。
魏晨欽佩道:“前兒卑職還在納悶,大人待那些書生這般客氣是為哪般?這兩日就看出大人的英明來。白家在揚州府坐大了百十年,于金銀方面又是大方的,這么些年來,資助了不知多少縣學、府學的生員,還有許多村落的塾學都是白家捐建的。
這白家當了近百年的八大鹽商之首,還真不是徒有虛名。這兩天,不知多少讀書人從各地趕來揚州,想為國之義商的白家討個公道。
好在那日大人安撫好的孟浩等五六十個書生幫忙解釋,還將那封信拿出來佐證,才證實了白家的狼子野心。
若非如此,光這一的生員們,就足夠咱們頭疼的了。
一不好,鬧出民變來,那可是捅破天的大事。”
賈琮面色淡淡,點點頭又道:“不要只報喜不報憂。我就不信,都是通情達理的。”
魏晨苦笑了聲,道:“大人明鑒……那些讀書人最善明哲保身,聽說白家犯了謀逆大罪,大部分都翻臉唾棄,沒有翻臉的也立刻轉身就走。可是揚州府不讀書的百姓們,尤其是那些市井之人,就沒那么明事理了。
這兩天一些雞鳴狗盜之輩,還有一些販夫走卒們,竟想著趁夜‘劫法場’。連掘地道的法子都想出來了,嘿,殺不勝殺啊!
另外,揚州府的百姓們對咱們,日益仇視。若非畏懼錦衣威嚴,怕是連米糧果蔬都不愿賣給咱們。
大人,民心不在我們啊。”
賈琮搖頭道:“我們本不需要民心,甚至不需要好名聲,我們只要威名就好。錦衣衛不會常駐揚州城的,這里只是一處臺階罷。另外,揚州也不只是白家的揚州,其他七家會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不妨事的。”
魏晨敬服道:“大人英明……”又微微皺眉道:“大人,那十來封信的主人,至今再無一人露面。不過盯梢的人傳話回來說,其實他們昨日一早都有出門,不過走到半道不知接到何人傳信,又紛紛折返回衙了。大人,您說到底是何人在給他們傳信?”
賈琮一點不意外,道:“這里畢竟是別人的主場,人家經營了幾十上百年,能被咱們硬生生的插進一刀來,也是他們太大意,沒把咱們當一回事所致。如今他們回過神來,以前的招數也就都不靈了。呵,你信不信,就在咱們這座宅院周圍,至少有上百雙眼睛盯著,但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線。相比之下,給人傳遞點信兒,又值當什么?”
魏晨點點頭,道:“大人說的是,這宅子周圍街道上,忽然多了好些小商小販,各式買賣人擔貨郎都有,要不卑職讓人清理一番?”
賈琮呵呵笑道:“不必理會,只要不靠前就罷了,你去做好你的事。告訴韓濤、姚元和六大千戶,務必圍死白家大宅,我料必會有大魚上鉤!”
魏晨領命,賈琮又道:“另外,讓沈炎抽出身來,和沈浪一起,準備接應從金陵步軍而來的一千五百校尉。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就是今日了。沈浪……”
一直如木頭一般侍立在賈琮身后的沈浪站出,沉聲應道:“在。”
賈琮道:“好好選兵,寧缺毋濫。錦衣衛南鎮撫使姚元年紀大了,做了一輩子官,快成老油子了,讓他肅清錦衣衛內部家法軍紀,好些時候他未必能落下面子來,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沈浪軍禮參拜,大聲道:“喏!”
“去吧。”
賈琮說罷,魏晨與沈浪一起離去。
二人剛走,展鵬就領著四人進來。
賈琮起身相迎……
“參見大人!”
四個或年老或中年的男子與展鵬一起拜下,賈琮虛扶道:“快快起來,不必外道。”
此四人賈琮在金陵時便認得,為首頭發花白者為展鵬父親展天壽,跟在其后的是展鵬叔父展辰。
再后面二人亦是福海鏢局的老伙計,展鵬的師叔劉大江和宋謙旺。
眾人起身后,展鵬額外介紹道:“大人,劉師叔和宋師叔就是小五和小七的爹。”
賈琮看過來,劉大江和宋謙旺忙再抱拳作禮,誠聲道:“小女多勞大人照看!”
賈琮心里好笑,這兩個看起來偏瘦偏丑的男人,居然會生出那樣乖巧又力大無窮的女兒來。
世間還真是神奇無比。
他笑道:“原是我勞煩福海鏢局,不止展鵬助我良多,連內眷也要煩你們出力。”
展天壽忙道:“大人哪里話!展鵬素來魯莽行事,若非大人,別說他死無葬身之地,就連我們福海鏢局上下,都要被惡賊害死。大人對我展家,對我福海鏢局,皆有活命大恩。小人等能為大人出一點力,能報答大人大恩之萬一,也不枉今世為人。只求大人千萬不要客氣,但有所命,展家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也是家母再三交待的。”
賈琮微笑頷首,贊道:“展家一門,忠肝義膽,俠骨丹心,連老太太都能深明大義,賈琮佩服之至。”
聽聞賈琮稱贊,展天壽和其弟展辰忙躬身道謝,唯有展鵬咧著大嘴在一旁高興,被他爹斜著臉狠瞪一眼后,才醒悟過來忙跟著道謝。
一番客套后,賈琮又對劉大江和宋謙旺兩人道:“小五和小七去京里,你們再不必擔心。非我輕狂自夸,榮國府雖為高門,前宅規矩或許重些,但后宅里從不苛待女孩子。另有家里幾位姊妹照應著,吃穿用度不會比尋常大戶人家的小姐差。你們家里若有功夫的,也可去都中探親,一應往返嚼用,都算我的。”
劉大江和宋謙旺兩人誠惶誠恐,忙道:“怎敢不放心大人?只怕小女粗鄙不通禮,沖撞了貴人,就萬死不辭了。”
來回又說笑了幾句,既安撫了人心,又拉近了距離后,眾人一一落座,說起了正事。
賈琮道:“上回在金陵時就提起一句,只是當時時候短,沒來得及詳談。是這樣,這次請諸位來,蓋因兩家關系愈發親近,有些麻煩事,先問問諸位有興趣否……
錦衣衛決定成立一個專司押運的押運司,設百戶官一名,試百戶三名,總旗、小旗若干。
人員暫定三百,當然,還可以招幫閑,多多益善,但要懂規矩的。
押運司遲早會擴充至千戶規模,甚至更大。
問問展老,可有興趣來屈尊位就這個百戶職位?”
可憐展天壽本想與天齊壽,可才活到花甲之年,卻差點被活生生喜死……
那可是官哪!!
還是正六品的百戶,尋常百戶麾下才百余人,一個試百戶。
他麾下足有三百人,三個試百戶!
老天爺!
展天壽眉毛胡須劇烈顫抖了片刻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頭的力道讓賈琮心憂,“砰砰砰”三個響頭后,展天壽抬起通紅的額頭,聲如洪鐘道:“展家上下四十六口,愿為大人賣命!但有半點不忠,展家斷子絕孫,墜阿鼻地獄,受千刀萬剮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