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心閣內,本就肅煞的氣氛,在這一刻,降到了冰點。
戴權直覺得此刻這大殿下面的地龍似全都熄滅了,如今身處于冰天雪地中,全身徹骨的冰寒。
怎么可能?
如今兩位皇子都不在宮里,之前為了給晉王劉正和五皇子劉升洗脫弒兄罪名,崇康帝命他們去宗人府為劉仁守靈。
可那里可是宗人府啊!
崇康帝只有三子長大成.人,短短不到三日內,悉數暴斃身亡。
簡直和做夢一樣,什么時候,國朝貴還在親王之上的皇子,成了豬貓雞犬了,可以隨意殺害?
一個死在永壽宮,另兩個,竟死于宗人府。
此皆為世間第一等護衛森嚴之地,亦都是天子最信得過之所在。
可是三位皇子卻……
這簡直成了古往今來第一大笑話!!
堂堂一帝王,竟庇佑不住自己的皇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三個兒子被人悉數害死。
更恐怖的是,到了這一步,崇康帝竟然絕嗣了……
戴權和義忠親王皆顫栗的看著崇康帝,都不敢相信崇康帝會不會下個屠城令!
義忠親王一言不敢發,只想著若是能回去,早早投了繯自盡了斷為好,也免得牽累王府一脈。
戴權則鼓足勇氣顫聲喚了聲:“主子爺……”
“呵,呵呵……”
崇康帝忽然發出一陣瘆人的笑聲。
這笑聲讓義忠親王和戴權二人毛骨悚然。
戴權“噗通”一聲跪下,磕頭哭聲道:“主子爺,這個時候,您可千萬要保重龍體啊!不能如了背后人的愿,您要有個閃失,豈不讓賊子得逞?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無能啊!您就是將奴婢千刀萬剮,奴婢心里也沒一丁點兒怨言,只求主子爺您保重龍體,保重龍體啊!”
崇康帝木然的目光,緩緩移到戴權身上,見他額頭已經磕的一片青色,眼中淚流不止,他嘿嘿嘿的又是一陣冷笑,一字一句道:“宮里、宗室、勛貴、大臣……朕威臨四海,臣民億兆,到頭來,竟只有身邊一個奴才信得過。狗奴才,起來罷。朕能坐到這里,能走到今天,又豈是那些魑魅魍魎的賊子憑著這等下作詭計能打倒的?”
說罷,目光如刀般看向面如土色的義忠親王,道:“劉孜,宗室諸王里,多與龍首原那個快死的廢物親近,唯有你,自幼與朕親厚。朕問你,劉正,和劉升,到底是怎么死的?”
提及這兩個名字時,崇康帝眼睛都微微泛紅起來。
饒是他心硬如鐵,這一刻,也不禁快要碎成了粉末。
他此刻以絕大的毅力保持著冷靜,就是為了尋出幕后黑手,將其九族,挫骨,揚灰!!
劉孜聞言,感動的淚流不止,磕頭顫聲道:“陛下,老臣愧對陛下信任,死有余辜……”
“先別扯這些,朕問你,朕的皇兒,是怎么死的?難不成,又被人下了毒藥?!”
崇康帝厲聲斥嘯道。
聲音之凄厲,似能斷鐵碎金。
義忠親王面色慘然道:“是……”
崇康帝聞言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抓起御案上的一塊玉鎮紙,狠狠的砸向了義忠親王,咆哮道:“你們都是沒腦子的畜生啊?!劉仁才……你們……你們蠢笨不如豬狗!該死!該死!統統該凌遲處死!!”
義忠親王腦袋被砸破,血流不止,卻連擦也不敢擦一下,哭道:“陛下,宗人府內的膳食全部都由臣一手檢驗過。臣都親口嘗過……”
崇康帝紅著眼睛凄厲吼道:“那毒又是從何而來?”
義忠親王磕頭道:“是兩位皇子的伴讀下的毒。四皇子和五皇子因為住在宗人府內,所以將兩人的伴讀招了去。這二人已經招供了……”
皇子伴讀與公主郡主入學陪侍不同,公主郡主陪讀多為仕宦名家之女,而皇子陪讀,選的卻是士紳望族但族中未有做官人家之子,身家清白,沒有太多背景牽連。
也是為了防止皇子被野心之人蠱惑,行結黨營私之舉。
四皇子、五皇子的伴讀,皆為正經士紳之族,祖上幾輩人皆為鄉里德望之輩。
兩位伴讀皆品性純良,言談方正之人,崇康帝親自接見過。
這二人,怎會下毒?
義忠親王遲疑了下,方解釋道:“這二位伴讀家族都是江南之江省名望之族,雖沒人入仕,但家族中也出了幾個舉人,收獻了不少土地。新法大行后,他們兩家人仗著族中出了皇子伴讀,帶頭抗拒新法,被之江省巡撫下令拿下后,嚴加懲戒,以作殺雞儆猴之舉。后來似乎還查出不少枉法之事,那邊便抄了家動了刀。這二位伴讀都央求過皇子,可涉及新法大業,兩位皇子都沒敢答應。他們二位落了個家破人亡的地步,因而仇視天家……”
崇康帝聞言,恨至極點,厲聲道:“這等事,朕緣何會不知?宗人府都是干什么吃的?朕要將你們碎尸萬段!”
義忠親王面無人色,顫栗道:“臣曾問過寧首輔,可他說新法大業,豈能因區區小事而止?還說不必拿這等小事煩惱了陛下……”
崇康帝聞言,全身怒氣似一瞬間消失不見了,他看著義忠親王,問道:“劉孜,你是當朝一等親王啊,更是宗人府大宗令,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遇到事,你竟問寧則臣?”
義忠親王苦澀道:“陛下,我大乾自鼎定以來,為防宗室亂政,立下頗多約束之法。臣雖為親王,但實不如寧首輔貴矣。”
一陣壓抑的沉默后,崇康帝垂下眼簾,忽然斥道:“出去。”
義忠親王還想辯解什么,就聽崇康帝爆喝一聲:“滾出去!”
義忠親王唬的一哆嗦,然后頂著滿頭血污,乖乖退出了暖心閣。
崇康帝木然的坐在那,眼中神色卻無比激蕩。
他已經恢復了大部分冷靜,能分辯出義忠親王之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幾分避重就輕。
他誰也信不過。
三個皇子盡皆暴斃,誰最能受益?
原本武王最有可能,但他就要不行了,很快就要死了。
且他若想動手,又何必等到今日?
除了他之外,便是宗室諸王,尤其是與他同父異母的其他兄王弟王們。
他絕了嗣,那等他百年之后,勢必要過繼一位宗室之子來繼承大統。
他和宗室諸王,原本就不睦。
所以,他們最有可能。
或許,他們想將十三年前發生的那一幕,照貓畫虎的來一遍。
只是,那群畜生以為他是武王那個廢物么?
除了他們外,還有貞元勛臣們,也有可能。
新法已經大行,錦衣衛在江南復立,聲勢驚人。
貞元勛臣們多半感到了危機,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這個皇帝,早早晚晚要對兵權下手!
身為帝王,靠平衡之策維持兵權,又豈能長久?
所以,這些當年追隨武王的驕兵悍將們,極有可能會先下手為強!
他們有這個動機,也有這個能為!
除了貞元勛臣外,還有可能者,就是……新黨!
如今朝堂上新黨一家獨大,原本崇康帝是為了推行新法便宜,卻沒想到,終究還是成了禍患……
此時若能更換一君王,不拘是宗室里的哪一位,都根本壓不住已成大勢的新黨。
如此,某人也可死里逃生了……
這三者本為朝廷的三大柱梁,如今,卻都盼著他死!
崇康帝心中恨欲狂!
對他們而言,一個強勢的帝王已經不符合他們的利益了。
這三者聯合起來,甚至能行廢立之事!
念及此,崇康帝悚然而驚!
盡管殘留的一點理智告訴他,這三方勢力不可能聯合起來,但只要有這等可能,也足以令他坐臥不寧了。
而雖然三大皇子暴斃,令他心中宛如刀割火燎般痛苦。
但相比之下,終究還是帝王之位,更重要。
皇子還能再生,可若帝位不穩,則一切皆休。
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掃清這些威脅他帝統的障礙。
不過,也不能逼之過急。
他不好直接正面動手……以防對手狗急跳墻。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鋒利無匹的利刃,為他誅賊!
念及此,崇康帝眉眼間堅毅狠辣之色更勝從前,他拿起朱筆,打開一張空白圣旨,急筆書寫起來。
不過寥寥十數筆后,崇康帝沉聲道:“派八百里加急,去江南,將此圣旨傳諸賈琮。命其,見圣旨,立歸京城。”
榮國府,榮禧堂東廊下三間小正房內。
賈政已經接到臥房去歇著了,太醫看過后,只說是急怒攻心,不可再生氣,吃一副藥好生靜養便是。
寶玉被賈母留在榮慶堂,罰他抄寫孝經。
賈母發話,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誰也不許再提,不然就是想逼她死。
賈政還能如何?
此刻賈環站在外間,垂頭喪氣站在那,面色十分委屈害怕,巴巴的道:“太太,是老爺路過老太太院門口,問我為何要跑,我就答,里面正在打人,老爺讓我說實話,我沒法子,就說了緣由……”
王夫人面色溫和淡然,溫聲道:“那你怎么說的?”
賈環似有些羞愧,小聲道:“我就把看到的說了,說寶玉哥哥想要平兒姐姐的丫頭小七,去拉小七手時,被推了個跟頭,不過寶玉哥哥并沒怪她,可不知誰驚動了老太太和太太,太太也沒怪,可老太太惱了,要打平兒姐姐和小七……太太,我不敢瞞老爺。”
王夫人聞言,深深的看了賈環一眼,雖然她知道事情必不會像賈環說的那樣清白,可是,原她手下的嬤嬤老人們,前二年都被清掃了干凈,如今在府里替她看著的眼線都不足,她還真沒證據證明賈環在說謊。
而且,又能和今日之事對上。
心中慪個半死,卻也無可奈何,讓彩霞取了兩瓶玫瑰鹵子來,給了賈環,打發他回去。
只不過等接過兩個玻璃瓶玫瑰鹵子,滿心歡喜往回走的賈環,剛走到門口,王夫人忽然道:“你在哪兒同老爺告的狀?”
賈環想都沒想便答道:“夢坡齋門前……”
剛說出口,賈環就傻了眼兒,魂兒也嚇掉了大半,傻傻的站在那兒。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并沒有聽到什么厲聲訓斥,只聽王夫人道:“快回去吧,晚上再來看看老爺。”
賈環打了個激靈后,口中發麻的舌頭混沌不清的應了聲后,一貓腰的跑了。
他自然沒看到身后,王夫人眼中的目光,是何等的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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