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師丹尼爾驚恐地看著整個世界在他面前慢慢坍塌——那金碧輝煌的奧術尖塔,那無與倫比的魔法殿堂,那個自由肆意、充滿光明和希望的世界就這么無聲無息地在他面前崩解了,而一個恐怖的意識則正在迅速降臨到他面前。
降臨到“面前”只是一種錯覺,深入了解過心靈秘術的丹尼爾很清楚真正的事實是什么——他的思維被入侵了,而且這個入侵者的強大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丹尼爾在自己的頭腦中構筑著能夠屏蔽窺探、加密記憶的幻象和誘餌,但入侵者就好像完全無視那些防御手段一般直接沖垮了一切,在那短暫的一秒鐘內,他只感覺自己的大腦被強塞進去一股無比龐大的信息洪流,那股信息洪流他根本無從抵抗。
在這么龐大的信息沖擊下,所有的思維屏障和記憶緩沖都毫無作用。
在僅剩的一絲理智中,丹尼爾想起了前不久在心靈網絡里公布的信息,那些有關于“域外游蕩者”的資料,還有關于那個死在域外游蕩者手上的永眠者主教的情報,他意識到了自己頭腦中那些不可能被人類大腦處理的龐大信息到底是什么,而在意識到這一切之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即切斷網絡——
他的思維迅速在心靈網絡和現實世界之間跳躍著,在某個幸運的、不到一毫秒的瞬間里,他看到了自己位于提豐邊境的魔法實驗室,那個笨拙的女學徒正在不遠處的實驗臺旁邊處理樣本,他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手,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不斷崩塌的夢境世界。
周圍的宮殿樓宇還在緩緩崩塌,城市中的行人就好像抽象的油畫般在空氣中溶解,老法師擠壓出自己肺部的最后一絲空氣,發出最后的喊叫:“他在網絡里——”
然而他的喊叫只是他自己腦海中的幻想,事實上他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一個聲音則在他腦海中炸裂:“站那別動,我已經抓到你了!”
在這一句話之后,周圍的景象終于被徹底改變。
輝煌的夢境之城消失了,視野中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寬廣水面,水面上聳立著一個又一個的、詭異的金屬平臺,一片沒有任何星辰天體的天空覆蓋在這片水域上空,無數龐大的幾何圖像在那天穹之上不斷變換、重組,形成各種各樣難以理解的景象,而這個世界的主人,一個留著淡金色短發的男子則靜靜地站在他面前。
那是安蘇王國開國先君查理一世的面容,在“永恒夢境”中,有不少人都喜歡把自己塑造成這幅形象,但老法師知道,眼前這個“查理一世”是比任何永眠者都可怕的存在。
“域外游蕩者……”他喃喃自語道。
“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你們給我起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別扭的很,”高文一邊說著一邊打量眼前的老法師——在這個人被拖進來之前,他的形象是一個身披繁星魔法長袍、手執寶石法杖、氣質威嚴沉穩的中年人,但在這個只遵循高文所設定的規則的“夾縫世界”中,外來者被強行褪去了所有偽裝,他只是個穿著黑色法師袍的、干癟瘦弱的老頭而已,“你的名字是丹尼爾……有趣,提豐人,是么?”
“你怎么知……”老法師先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但緊接著就意識到在這個問題上產生疑惑是愚蠢的:面對這個域外游蕩者,人類的心智能有多少反抗的力量?
但事實上高文所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多——他能利用自己強大的記憶沖擊摧毀大部分永眠者邪教徒的頭腦防線,或者利用自己在心靈網絡中設置的陷阱漏洞把一個永眠者和總網隔離、拉入異常數據空間,但讀取記憶卻是更加高深、更加復雜的操作,他有這方面的知識,可距離熟練還差得遠。
他只不過讀取了這個老法師的表層記憶而已——只是在那表層記憶中,就已經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了。
這個名叫丹尼爾的老頭,在成為永眠者教徒之前首先是個法師,而且還是提豐帝都法師協會的一員。
邪教徒會吸收新成員,這一點很正常,從貧苦的平民百姓到心靈空虛的貴族都是他們下手的目標,當初的康德領子爵夫人莉莉絲便是被邪教徒蠱惑才步入了歧途,還有更早時候遭遇的萬物終亡教徒巴德·溫德爾也差不多如此,但據高文所知,很少會有法師墮落成為邪教徒的——因為法師有著特殊的世界觀和信仰體系,他們首先就已經是超凡力量的使用者,因此很難被超凡力量所蠱惑,其次他們有著魔法女神彌爾米娜這個寬泛的信仰,這位女神被認為是萬法源頭,如果一個法師真的決定去信點什么,信仰一個魔法女神不比信一群做夢的瘋子要強么?
但在看過丹尼爾的淺層記憶之后,高文意識到如果一個垂垂老矣的法師在魔法的道路上走到了盡頭,走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而同時他本人在意志上還有著可以被利用的薄弱點……那么他沉溺于夢境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在“彌補現實世界帶來的遺憾”這一方面,永眠者實在是有著太大的優勢了。
另一方面,老法師丹尼爾在最初的驚恐之后終于恢復了冷靜,他已經偷偷嘗試過脫離這個地方或者釋放一些法術,但卻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被困在這里,連帶著精神力量也仿佛被凍結一般——在這個心靈領域,心智受控就意味著萬事皆休,哪怕在外面有著再毀天滅地的力量,他也無法對抗夢境的主宰者,所以他果斷選擇了自保,并努力降低姿態:“你……您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法師是個務實的群體,這一點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丹尼爾不會在這種情況下強撐什么,尤其是他知道自己眼前的還是個“域外游蕩者”,一個很可能不具備人類情感的不可名狀之物之后就更是如此。
既然這個“游蕩者”現在還沒有要了他的命,那就說明他有繼續活著的價值,他必須讓自己活下去。
“得到什么……”高文摸著下巴,認真思索起來,“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好……把你拉過來其實只是個實驗,我并沒看出你有什么別的價值。或者說,你覺得你能給我什么呢?”
只是做個實驗……
老法師心中一沉,情況開始向著糟糕的方向發展了。
他是被視作實驗品的——就像他扔給學徒瑪麗去處理的那些動物一樣。
這就是“域外游蕩者”在看待人類時真正的態度?
高文并沒有讓這個老法師一個人在那里繼續腦補下去——雖然這么做似乎也很有意思,但高文上線一次并不是為了玩的,在確認這個叫丹尼爾的提豐人很能認清現實之后,他便揮了揮手:“好吧,放松一點,我們可以坐下慢慢談。”
一張小小的圓桌和兩把椅子憑空出現在平靜如鏡的水面上,高文率先坐下,丹尼爾則在短暫的遲疑之后也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但他仍然絲毫不敢放松地關注著高文的一舉一動。
“你成為永眠者多久了?”
丹尼爾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非人的存在竟然真的開始跟自己聊天,但他還是很快作出回答:“我是在十多年前……接觸到他們的。”
“因為你在現實世界的魔法研究遇上了問題?”高文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老法師,“沉溺于夢境可不是解決問題的手段。”
“……凡人是一種受天賦限制的生物,”老法師苦澀地搖著頭,“我的天賦讓我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早早地走到了盡頭。”
“永眠者對你而言是一種救贖么?”
“……或許可以這么說吧。”
“有意思,”高文輕輕敲了敲桌子,“那么我很想知道,假如另一份更大的救贖放在你面前,你會背叛永眠者么?”
丹尼爾怔怔地看著高文,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需要一個仆人,”高文微笑著說道,故意讓自己顯得高深莫測——既然那些內心戲很多的永眠者給他編織了一套相當帶勁的人設,那他還真不介意把這個人設順手用一下,“我并不是全知全能的,有很多事情我不便自己去做——所以,我選中了你。”
事實上是隨便選的。
“選中……我?”老法師遲疑地說道,“您希望我做什么?”
“作為我的耳目,在提豐境內的耳目,在永眠者中的耳目,”高文一邊說一邊緊盯著老法師的眼睛,“當然,你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得到對等的報酬——我是很遵循等價交換的。”
丹尼爾雖然不奢望能在這次接觸中得到除了“生還”之外的更多好處,但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聲:“您是說……報酬?”
“對你而言,那或許就是更大的救贖,”高文笑了起來,“是知識,可以讓你繼續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前進的知識。”
丹尼爾的呼吸為之一窒。
瑪麗緊張地盯著導師的動靜,她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長時間了。
在那詭異的一句話之后,導師便仿佛石化一般整個人僵在那里,臉上殘留著驚恐的表情一動不動,她想要上前推一下或者叫一聲,然而最終她還是克制住了這種沖動——導師極有可能是被魔法反噬才變成這樣,這時候貿然接觸并不是個好主意。
然而不管怎么檢查周圍那些血紅色的符文法陣,她都找不到任何法術失控的痕跡。
要把其他學徒叫進來么?要把老管家叫進來么?還是說……要趁著這個機會解除自己脖子上的鐐銬么?
無數想法——緊張的和可怕的——在這位低階女法師的心中劇烈沖突,她感覺自己手腳開始發抖,一種不惜一切冒險一搏的沖動正在逐漸占據上風,但就在她做出最糟糕的決定之前,她看到自己導師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
這讓她幾乎驚呼出聲。
披著黑袍的老魔法師終于醒了過來,他僵硬的肌肉慢慢恢復,渾濁的眼睛則重新清明起來,他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學生,而后者顯得一臉緊張和恐懼。
老魔法師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識多長時間,但這個學生顯然沒有逃跑。
瑪麗語氣發抖地開口了:“導師……您……您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