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侍立一旁,看著墨子在地上畫著橫豎撇捺。
此時的文字有些扭曲,橫平豎直不以為美,墨子的手縱然常年勞作有力,寫起來還是有些疲憊。
等畫完了一個捺后,回身問道:“一共幾種?”
將木棍遞給適,適低頭又補完了其余幾筆,回道:“先生,共有八筆。唐漢先生稱之為點、橫、豎、撇、捺、提、折、鉤。”
邊說著,便將這八筆寫在了地上,最終化為一個永字。
一字,八筆俱全。
漢字是二維文字,這八筆就是漢字的字母。
但這八筆“字母”不是一維直線排列的,而是在一個方塊內形成了二維的字,讀音又由這些筆畫所構成的詞根來決定。
適此時寫的這些文字,源于秦字,又最終在漢晉演化完成,是凝聚了諸夏千年智慧的產物。
論及成熟,肯定是比現在的各種篆字、金文要成熟。書寫起來更方便,學起來也更容易。
適說是一人所改,借用最輝煌的漢唐之名。
但歸于一人,仍舊驚世駭俗。
墨子順著適的手,重新寫了一遍那八筆,點頭道:“是,確是八筆。八筆可寫萬字。你學會這么多字,用了幾年?”
適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先生,我在村社半年,最聰慧的孩子認識了百五十字、會寫六七十字。”
“了不起!”
墨子大聲稱贊,毫不吝嗇。
半年時間,聰慧的孩子竟然能認識百字,可謂難得。也可以證明這東西學習起來確實比他所熟悉的那些文字容易。
墨者之中很多人文化水平不高,學那些竹簡上的字,可謂是難上加難,有些人學了數年仍舊不過認得百余字,寫字的時候還是會寫錯、或多或少。
此時已經有墨,但是寫字還是用蘸簽。
毛筆當然不是傳說中蒙恬做出的,但最早出土的文物也要到戰國中后期的古墓中,此時距離三家分晉正式戰國尚有兩三年,主流書寫還是用蘸簽。
適用之前的兔子毛曾做過幾支小毛筆,用來教人蘸水在石板上寫字。
此時讓墨子稍等,自己去村社房中拿出那兩支簡單的木頭和兔毛做成的粗制濫造毛筆,拿出了教孩子寫字用的河中沖刷平整的小石板。
將石板和毛筆遞給墨子后,稍微解釋了一下。
墨子心道:“詩中曾說,未雨綢繆。適就是這樣的人啊。他說的草木之帛,此時我還未看到,他也沒有做出。但他做出的毛筆,難道不就是為了樂土中所唱的草木之帛嗎?”
此時沒有紙,但是有絲帛。
在絲帛上寫字,這毛筆定然方便。
至于那些學會寫六七十字的孩子,讓他們在木簡上寫字或許還難,可既然在石板上學會了寫字,一旦草木之帛出現,那便是未雨綢繆了。
有便能寫。
至于剛才適寫的那段加了斷句標點的話,更讓墨子確信這些標點也是好東西。
講書、講義,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斷句。這是教授弟子最重要的一環,也是需要浪費許多時間去背誦的一環。
如今有了這樣的標點,只需要講清楚標點是如何用的,那么讀文字的人就不需要再有人告訴他們怎么斷句。
此物一出,再無人敢于胡亂斷句,篡改文意。
這正是授人以漁網。
再聯想到之前適曾和他說過的……要讓天下小吏均識此字、不學此字便不可能精通小吏的種種技巧的話,墨子慨然。
這就像是在為淵驅魚,為從驅雀。
在網中的魚,根本不知道遙遠的四周已經布滿了網,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仍在嬉戲游動。
那些網離的很遠,很遠。
遠到這些魚和鳥覺察不到,以至于認為根本不存在。
但當有一天那些布網的人收網的時候,它們才會后悔為什么沒有在最早那些網距離他們百尺之外的時候就從縫隙中逃走。
墨子沉吟許久問道:“凡物,總有名。這字,是何名?”
適早已想到。
“先生,凡字,均可八筆。故可稱之為八筆字。”
“凡小吏,日后欲曉天志,必習此字,故可稱之為吏書。”
“凡氓隸,若將來富足,也可以學習此字,故可稱之為隸書。”
“凡下賤,若想貴不恒貴、賤不恒賤,必習此字,學而優則仕,故可稱之為賤體字。”
“凡世人,若均習賤字,則無貴字。若無貴則無賤、若無賤亦無貴,故可直接稱之為字。”
“如何稱呼,不在于這字,而在于這天下。”
墨子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可以討論光的直線傳播、邏輯學充必條件、時間相對與無窮、定動滑輪等等問題的人。
所以簡單的相對概念,對墨子而言并不晦澀。
相反,正是符合他思考方式的說法,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適的意思。
如今,當然要稱之為八筆字,以區分各國文字。
十年后,當天志之名漸顯,小吏必學此字,到時候或可稱吏書。
真到某一天貴族們察覺知識不再被壟斷,氓隸也開始學字的時候,或可被怒斥為隸書、賤體字。
而如果真的有一天樂土實現,人人兼愛平等的時候,那便可以直接稱之為字了。
貴沒有了,賤便不存在了。
正如光影。
墨子心想:“凡有光,必有影。若天下俱墨,則不再有高高在上之光。這文字不也是一樣嗎?若天下均習此字,又何必再分八篆?又何必識字者必有高貴之血?”
若是這些文字真的如適所說的,一個孩子半年也能學會六七十字,那么大可以讓適教眾墨者這些字。
反正墨者如今聚集在一起,還要在商丘住上很久,處理齊國之事和勝綽余波。
待這些文字學會后,再傳授給那些沒有回到商丘的墨者,就先以這種文字作為墨者的內部文字,正合心意。
至于說天下小吏這樣的心思,墨子也動了心。
適沒說自己準備怎么做,但在一些問題上肯定是和墨子有分歧的。
但他不會在這時候就把分歧說出來,相反還要隱藏自己的真正目的,順著墨子的想法來,稍微在一些不涉及到根本性的問題上施加一些影響。
既然墨子相信墨者秉持墨者之義,作為官、吏,最終影響王侯和封君,那么前期也可以這么做。
天下想要求學為吏之人極多,春秋的井田制軍事制度解體后,官僚、集權與貴族、分權之間的爭斗是上層斗爭的主要方向。
況且主動權掌握在墨者手中,壟斷著新時代適用的知識,總可以培養出一大批可以成為小吏的墨者。
至于這些作為小吏的墨者,在墨子逝后會怎么做,墨子沒想,適也懶得想。
適清楚,自己剛才在沙土上寫的那番話,已經證明了三件事。
自己會寫字,而且寫的有標點符號,不容易引起誤讀。
自己會教字,而且教的手段尚可,連村社孩子都能學六七十個字。
自己寫字很快,而且十分快特別快,可以作為記錄墨者言行、或是記錄墨者大義的人。
至于自己和公孫澤比九數那樣的事,想來墨子也早已知道。
怎么看,此時的自己都是個人才。可堪大用,他是這么想的。
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還要沉重。
勝綽與齊國的事之后,墨者群體急需一個樣板,一個與勝綽和那些為了俸祿而忘記墨者大義的人截然相反的樣板。
更難得的,這個樣板竟然還不是正式墨者,而只是聽了墨子的幾番話后就信守大義,更是一身不弱于別人的本事。
墨子雖有理想,卻并不是那種沒有心思的直白之人,適對此時的墨者真的很重要。
他終于問出了最后一個關于適種種不可思議之事的問題,作為終結。
“那賽先生與唐漢,現在在哪?”
“兩人均逝。”
既然終結,那死便是最好的終結。
“葬于何處?”
“他們認同先生節葬的說法,火燒其身,化為滋潤萬物之泥。”
死總有尸體,但火燒之后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終結的歸宿。
“除你之外,還有別的弟子?”
“唯有一長兄,才勝我十三億倍,名曰共和。他聽了唐漢先生與賽先生之學,自覺這世間已無不可知之事,于是乘桴而游,要看遍星辰大海,再不履岸。他已知必然之未來,這世間萬物在他眼中已是必然之過去了,再無留戀,只探星辰大海。”
十三億之說,在墨子看來定是虛指。傳聞當年勾踐二十年生聚,帶甲之士億又三千,墨子便以為這十三億是億又三千的化用。
饒是如此,聽適說此人才智遠勝于他,飄然入海追及星辰,心說這樣的人終究站得太高腳不落此時之地啊。
墨子是相信有這三個人的,也相信這三人均已不在此時人世。
如今這世上精通這些學問的,也只剩下一個適,還一心想要行大義,或許真是萬幸之事。
更多的問題,墨子也知道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問清楚的,于是不再問。
“等回商丘后,你就先教那些人寫字認字,若有時間再將那些竹簡上的文字寫成這隸書。”
適點頭同意。
墨子又道:“鳥獸魚蟲乃至家人國政,都有名目。我墨家有巨子,如頭。也有專管財貨的、專管內部賞罰的、專管各處消息的、專管木器制作的、專管守城之械的。正是我說的,人盡其用如筑墻,各顯其能。”
“你既精通這隸書,寫字又快,日后便負責記錄墨家之義、眾人之行。我既是巨子,你也該有個名目。”
墨子考慮一番,琢磨著各種名目,緩緩說道:“日后等回到商丘,你就是墨家的書記——以隸書記我墨家之義、眾人之言行,故稱書記。”
適一聽這話,心道我一個鞋匠之子,剛剛加入墨家,怎么就成了書記?
不過此時他也不謙虛一番,知道此書記非彼書記,至少此時不是。
于是躬身,欣然領命,于這村社之間,就第一任墨家書記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