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膩的麥粉,離開了僵硬的麩皮,便有了吳越女子般柔軟的身。
這個將要改變淮河以北之后兩千年飲食習慣的不起眼之物,并非第一次現身人間,卻是第一次展現自己可以這樣的婀娜。
適請墨者吃飯,只求簡單,這是節用,能吃就行。
墨者看來,麥粉是利人之巧、雕琢花卷是不利人之拙。
適請商人吃飯,力求復雜,這是取利,必須精巧。
商人看來,麥粉是可得利之巧、雕琢花卷是利上加利之巧。
凱恩斯主義的先行者管仲曾言,貴族富戶最好燒火都燒雕花的柴禾,荒年大興土木讓饑民有飯吃,越遭災越折騰不能讓貴族裝成心系災民不奢侈,才能讓財富流通,供養更多的手工業者,促進財富的重分配,災民有飯吃,度過災荒年。
規劃經濟的先行者墨翟曾言,集中國家的財富用來興修水利、增加軍工、建造房屋、開墾土地種植麻桑,不要把錢花在珠玉等奢侈品上。人口也要有計劃地增加,少打仗少征稅保證男女能見面生娃能養活,從而讓每家生三個,在二十年內激增人口和社會財富總和,算起來比打二十年仗合算的多。
兩人說的都沒錯,也都是符合各自情況和實事求是的辦法。
在貴族的收入源于實物和勞役地租、貴族還沒有權勢太大以至分權嚴重、基層官吏不足、戰爭以爭霸為目的、土地足夠沒有席卷全國的土地再分配訴求、官山海政策讓齊侯擁有巨量財富的時候,管仲引導再分配的辦法是絕對有益的。
在戰爭頻繁、土地制度變革露出曙光、貴族墮落奢侈、王權不集中、大量游學之人可以入仕保證官吏數量的年代,墨子的集權強制發展增加人口的節用政策也是正確的。
這兩種學派的分歧,用適計劃在沛地彭城開礦的事做例子,就很容易分別出來。
墨子學派若要開礦,首先要和人講清楚此物“大利天下”,用辯術論證此事是行大義,集聚財富和人力,上下同心,尚同共義,以守紀律和吃苦行義的墨者為先驅,帶領百姓開礦,再將鐵器售賣或是分配給人,從而擴大生產。
管子學派若開礦,認為用奴隸容易逃亡、這時候深山野林里一躲抓不回來;用百姓開礦,百姓不滿,全民皆兵之下容易鬧事。那么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礦包給富商,抽十分之三的稅,剩下的事全讓富商負責,用什么人開礦富商自己負責,管理和抓捕的事也歸富商,富商對下面的礦工負責、國家對富商負責、間接管理,只需要把錢交上來就好。必要的時候再對富商施以重稅,同時鼓勵富商消費,從而調節財富分配。
這兩種看似不應該存在于這個時代的思想和手段,卻偏偏真實存在于這個時代,而且堂而皇之地記載在木簡上。太史公曾讀過也盛贊過,但從晉之后便有人認為這都是無用可笑的東西。
好在此時墨子尚在、墨者尚存,適能借用墨者的行義之心做出沛彭之事。
出售磨麥粉的手段,也并不是開礦這樣的事。因而適可以不動聲色地在吸取財富這件事上學學管仲的手段,又不會引起墨子的反感。
當宿麥推廣后,生產力提升,可以養活更多非農業人口的時候,更多的城市手工業階層將會成為墨者在城市的重要力量。農業的發展帶來的糧價忽然降低,也會促使非授田制的人口成為手工業者,最終平衡。
簡單的麥粉可以在每座商丘這樣的大城養活幾十戶以此為生的手工業者,也能極大地促進這些城市的商品交換發展,促進貨幣的流通。
當然也可以聚集各國的財富匯聚到沛地,積累資本,從而用來“大利天下”。
適的手不算太巧,用筷子卷棗花、揉饅頭、搟面條、包餃子這樣的事還是會做的。
在適看來,麥粉是槍、這些精巧的吃法是子彈。子彈不能沒槍,槍沒有子彈也賣不出去。
把造“子彈”的辦法告訴這些商賈,自己的“槍”才能更好賣。
反正都已經決定授漁得利了,那也不差這一點了,把如今能做的面食做了一遍。
適心想,自己這也算是順應時代潮流。要不然不吃酸湯面的山西、不吃饅頭的山東河南、不吃鍋盔的陜西漢中、不吃餃子的淮河以北……這看起來可不是舒服,缺了那么一絲熟悉的味道。
這些集結了兩千年飲食文化精髓的東西,足夠震懾一番這些商人,也足夠加快產生讓適熟悉的感覺。
墨者們已經吃過不少用草木灰調和的發酵面,這時候來幫忙的一個個都吃飽了,往外走的時候都腆著肚子。吃的沒那么精巧,味道倒還是那個味道。
商丘的很多商人聚集于此,吃的也是津津有味,稱贊連連。
他們是真的沒想過麥子會有這么多吃飯,也沒想過麥子做出的食物竟能如此好看。
麥粉發酵之后,保留了麥香,又有一部分淀粉被真菌分解為糖分,更多出了一絲甘甜。
鐘鳴鼎食之家常用的油炸食物,也第一次出現了麥子的身影。沒有人會傻到去炸麥子吃,但麥粉條炸熟后味道真是不錯,尤其是配上豆漿。
最真實的味道還是這些百吃不厭的主食,適也算是達成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野心,吃上了饅頭,竟是鼻孔微微發酸。
商人們沒有他這么多的感慨,飯入口中后所想的便是此物可以大賣。
差不多吃完后,市賈豚出面,一人發給了一支削好但沒有烤干只是一次性使用的竹簡片。
他也沒多說廢話,適之前已經和他商量過,沛地的事也已經定下來,正是可以授漁取利的時候。
“此物你們也嘗過了,見過了。宋地我墨者自營。宋地之外,齊魯燕三晉秦,以城為分,每城只要一人。你們將自己要經營的城市和所能收買的價錢寫上,價高者得。”
“不賣麥粉,只賣給你們制作麥粉和這些食物的方法。五年為期,五年之內我墨者不再售賣給別人,也只幫你們修建磨粉的磨坊。五年之后,該得的利也得了,到時候再說。”
“墨者守信,這一點你們不必擔心。諸位,請。”
說完叫一旁的六指端著墨汁和蘸簽,送到那些商人身前,叫他們在竹簡上寫下價格。
商人們文化水平未必很高,數字和各大城市的名字還是會寫的。
雖說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手段,都是商人,稍微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
無非就是價高者得,自己承擔風險,計算利潤,給出自己能接受同時又勝過其余商人的價格。
幾個洛陽來的商人對視一眼,這時候卻沒有機會交流,原本可能合作的伙伴此時全成了潛在的敵人。
洛陽是個代稱,此時并沒有洛陽的名號,金文和祭祀時的正式名稱為中國、新邑洛、土中之類。
王子朝之亂后,既有王城也有成周,周天子此時的領地太小,這些地方可以算作洛陽城市群,洛陽可以理解為洛水以北的河谷平原,也可以理解為洛水一帶的城市群。
那里既是大邑,又是天子所居,除了爭權內亂幾乎沒有戰火,富商極多。在戎狄強大的時候,洛陽可能還會受到威脅;可現在被大國包住,各國都已經展開了對戎狄蠻夷的全面反攻,再無蠻夷勢大時。
即便天子權威已無,可也不至于真有哪國攻打洛陽,因此這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也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這些來自洛陽的商人當然明白其中的商機,更有那些善于投機的商人看到的更大的機遇:三晉將伐齊,伐齊若勝必朝天子,到時候各國的國君、貴族、使臣、隨行齊聚,若有這樣的食物,所獲必厚。
幾個商人均想,這是天賜的機會。若是這些墨者自己前往洛陽尋售,那里的商人更有錢,又怎么能輪到自己?
墨者守信,天下皆知。商人知道,既然墨者說會教會他們磨麥粉的手段,就一定會教;既然墨者說五年之內不會再傳授同城的其余人,那么就一定不會傳授。
稍微計算了一下利潤,商人們心跳不已。
麥價賤,因為難吃。
但麥子又是重要軍糧,所以每年的麥子收獲數量不少。
一旦磨粉,這售價就不是價賤的麥子能比的,再做出這樣的食物,洛陽等地往來的商賈定會選擇在那里食宿,貴族們也多會購買。
況且只此一家,別處全無,五年時間定能積累大量的財富,又可以和這些墨者拉好關系,將來那些奇怪的谷米菜蔬也容易購買。一旦諸侯朝覲,短時間內就可以大賺一筆,此事不可拖延,必須早作準備。
他們不知道墨者為什么不自己取利,但因為對墨者的誤解,也各自找到了可以讓他們自己相信的理由。
一個商賈悄悄看了那些同行的人一眼,心中有了計較。
這一次自己攜帶的金子不多,想要在這一堆商人中脫穎而出極難。他便在竹簡上寫下了一個他自己無法拿出的數目,先拿下來再說,日后可以與這些同行之人商議,各出本金均得其利。
也有商賈決定不止買一處城市的,而是要多買幾處,回去后再讓親族家族子弟管理,總好過這些墨者自己前往那些大城售賣,自己可得不到許多。
再者墨者木工石匠之術,冠絕天下,就算想要仿造,想來也不是一兩日能完成的,這種空子不鉆也罷。
各地的商人各有所想,各寫數目,彼此提防,或是彼此想要合力。
但在眾墨者睽睽之目下,難以交流,只能按照各自的心態去猜想別人的心態,或防備或信任,不一而足。
市賈豚打眼一掃那些人還在思索書寫的數目,心頭極為滿意。適看不慣此時的文字,也就不看,各管一攤,這也不是自己該管的事。
市賈豚心想:“怨不得適花起錢來,兩鎰黃金根本不眨眼……他能獲利,所以才敢花錢啊。”
…………
商人們還在那里各懷心思的時候,麂與妻子在屋內商量起今后的夢想。
妻子便說:“這豆腐面食定然好賣,你看看那些花樣。如今適也跟隨了墨子,又出入過司城皇家中,難道不應該趁著這個機會,讓他幫忙讓我們供應司城與君上的需要?這樣,用不了多久,或可真能穿上絲絹,那日聽他說,我只當玩笑話。”
看似木訥寡言少語的麂,卻難得地立刻搖頭,說了可能是這些天以來最多的一番話。
“弟弟是要做大事的。供給司城和君上,可以得利,但也有危險。如果有人想要對弟弟不利,便可以在我們供應的飲食上做些事,到時候又讓弟弟怎么辦呢?”
“我們只供應周邊城中之人,不供應貴族君上。城人命賤,命賤則事小,事小則無人動心思。讓別人去供給那些貴人的食用吧,我們不要這么做。兔子皮雖然小,可要是手巧,也能縫制成一張大皮;一張上好的皮,裁剪的時候會擔心,手便不穩,反而容易損壞。”
“我聽人說,出去尋找食物的老鼠,總會堵住洞穴隱藏自己的孩子;被獵人追獵的母獸,不會跑向自己的巢穴。我們不要做自己挖開洞穴的幼鼠,也不要做被獵人發覺的小獸。”
妻子微笑聽著,只是點頭并未反駁。一直都是如此,凡有大事,總要這個看似木訥的人做主,她也總是聽。
難得聽到這么多話,她反而成了話少的那個,聽完后只道:“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