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那記錄抄寫的適,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瞬間跳個不停。
興奮、激動、緊張、擔憂種種情緒涌上心頭,只是那么一瞬,他佯裝茫然地抬起頭,手里捏著筆,嘴巴微張仿佛像是根本沒有想到會聽到自己的名字一般,露出一種傻瓜樣的驚奇。
張開的嘴巴發出了一聲夾雜著疑惑的“啊”?
這是裝的。
他只是假裝詫異,來拖延時間,判斷局勢。
他沒想到墨子會拿他用來對比勝綽,至少沒想到會在處理完勝綽的事情之前把他拿出來說事。
拖延的片刻,他在思考對策。
適不知道墨子到底準備怎么處置勝綽等這十余人。
如果是批評教育,自己直接冷言怒噴,將來說不準還會被勝綽等人算計。
若是圓滑一些,可又不好。
公造冶這樣的墨者,都是些滿身棱角的人,和他們玩圓滑,他們只會送一句話:此人不可交!
反倒是那些又臭又硬仿佛石頭一樣的人,譬如孟勝等墨者會覺得此人大真。真要是交了心,當真是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略微一想,心中便明白過來。
人不可能做到讓所有人喜歡,那就做到讓恨的人恨之入骨、讓愛的人愛之一身。
對憎恨不屑的人好,以為了讓他們說自己的好;對愛自己的人冷言冷語,反正他們也是愛自己的……這樣的人看似機巧,實則蠢笨。
沒有愛憎,不容易在這個圈子里混下去。
適心想,既是這樣,自己出言批判勝綽,那就做足樣子。
不但要做足樣子,還要打蛇七寸,斗倒批臭,讓其永世不得翻身,永遠離開墨者的圈子,這樣將來才不會反咬一口。
倘若墨子露出想要教育另其回頭的想法,那自己也要爭取讓墨子斷絕這個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與臉上表現出的年輕的稚嫩、張嘴的吃驚、茫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年紀又小,臉龐清幼,剛才奮筆疾書的時候弄了一些墨痕在臉上,歪著頭側張著嘴巴,弄得許多已經與他熟識的墨者都笑了起來。
“書記適”、“麥粉適”、“行義適”、“輕金適”之類的玩笑稱呼也都叫了出來。
“麥粉適,你在那抄錄抄的傻了嗎?先生喚你呢!”
公造冶在一旁笑著叫了一聲。
勝綽等于斜眼看了一下適,心中終于生出一絲羞愧之意。
勝綽很清醒,適這人做的事,他心頭或許不屑認為傻,但卻不能不佩服。
不說村社的事,便是麥粉一事,二百二十金,自己一金未留,全部獻給墨者,這一點就讓勝綽嘆息不止。
他在項子牛那里做事,即便有許多功勛,可也沒有一次到手過二百二十金的時候。或許以后可能有機會,但這樣的夢想生生被墨子掐斷,墨子既然發話,項子牛這樣的封君也不敢再用他。
勝綽想,灰色并不起眼,可若是灰色恰好在白灰粉刷過的墻壁上時,便格外刺眼!
如今和這個適共處,自己的行為并沒有改變,可是被剩余墨者嘲笑的程度卻變深了。
他心意已決,覺得今天不可能道歉,不可能認錯,否則在墨者當中也難以立足,只有離開一個辦法。
但墨子既然詢問,他也只能呼出口氣道:“先生,我認得他。也聽說他的行義之舉。先生,我已經變了。他以義為寶,我已經不再將義視為寶物了。”
“所以行義之苦在他看來不過是我征戰殺人時的危險,行義后的快樂就如我受到賞賜、得到君主的嘉獎時的快樂一樣。這兩者并無不同,你若是把他行義換成我奮力征戰,把那些義舉得到的快樂當成我得到俸祿和賞賜時的快樂,有什么不同呢?”
“既是這樣,先生難道能讓天下人都把義作為寶物嗎?先生違背圣王的意愿,違背人的本性,這是不能夠做成事的。”
他向墨子陳訴完,又起身向適行禮,待適回禮后,他嘆息一聲,看著適,緩緩說了一句話。
“我曾聽人說,同類的鳥兒總聚在一起飛翔,同類的野獸總是聚在一起行動。人們要尋找柴胡、桔梗這類藥材,如果到水澤洼地去找,恐怕永遠也找不到;要是到商丘山的背面去找,那就可以成車地找到。這是因為天下同類的事物,總是要相聚在一起的。”
“麻雀不會和大雁一同飛翔,野狗也不會和羊群一同行動。你找到了你的同類,而我這些年也終于明白,我不是你們的同類。”
“昔年楚晉交戰,屈蕩曾言楚王: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適,愿你以行義始,也請以行義終。不要做我這樣的人。”
他這樣說,已經是明顯的示好,屬于退讓,但沒認錯。
看似認錯,但其實根本不是認錯,而是直接認為自己和墨者不再是同類人了。
所以,自己沒有錯,墨者也沒有錯,錯的只是自己加入了墨者,錯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的巧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評定自己的對錯,用墨者的價值觀來評定自己做的不是墨者。
不是墨者是錯嗎?當然不是,所以不認錯。
最后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的話,聽得一干墨者熱血沸騰,覺得勝綽也算是個不錯的人,這句話說的極好。
氣勢深沉,又像鼓勵,又像哀嘆,很多人心想:勝綽這人,還是明白道理的,只是走錯了路。
適一聽勝綽這么說,心說你今日就算想留,恐怕也留不下了,卻又偏偏說這么一番話,叫人記你的好?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適想:此時不痛打落水狗,以彰顯我立場堅定,更待何時?反正你滾出墨家,我在墨家之內,你記恨我也不敢怎么樣,我在墨者之中還能得一個愛憎分明的評價,豈不美哉?
他在村社吃了大半年的苦,肩膀全曬黑、臉黑的像是那些被繩子綁著勞作的奴隸一般,手上全是繭子,腳下磨破好幾次,可不是為了得到勝綽這么輕飄飄的一句“君以此始、請以此終”的贈言的!
大部分墨者均以為適會還禮感謝勝綽的時候,適冷笑一聲道:“好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你勝綽的始終又是什么呢?”
“或許有人看來,你這是背叛了心中的大義。其實不然!”
“在我看來,你心中根本就沒有大義,你在求學于先生的時候,想的也只是富貴榮華,只不過裝作相信大義來騙取先生的信任!你混入墨者只是為了俸祿發財,以此為進身之階!”
“如果只是背叛,那還有挽救的可能,或許只是走錯了路,或許因為背叛了大義我們還會悲傷。但你不同,你只是混進來,只是為了你的野心,你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處心積慮之謀,而是借數百墨者守城、先生博學之名,做你爬上去用的木梯!”
“那些為行義而死在守城戰中的墨者,在你眼中不過是能讓那些王公貴族高看你一眼的臺階!”
他圓目怒睜,正是一副鐵骨錚錚的模樣,雙拳怒握,似乎恨不得立刻與勝綽這樣混入墨者的野心家劃清界限。
他不怕勝綽恨自己,勝綽越恨,其余墨者只會更敬。
怕的只是勝綽聞言,長嘯數聲天日昭昭,然后自刎而死。
但勝綽這樣的人,既然貴己,必然重生。反觀如果自己說孟勝、公造冶等人,這些人很可能沖過來手刃自己,然后再在一眾墨者面前自刎,用死與血來洗刷這樣的侮辱。
勝綽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適確信勝綽斷然做不出橫劍自刎的事,因而說的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為的就是就算墨子讓他留下再教育,勝綽也會覺得無趣羞愧徹底離開。
況且,以勝綽在項子牛那里的表現,適覺得自己這么說也算不上錯,只是添了些油加了些醋。
在怒斥完勝綽后,適轉身面向墨子,沉聲道:“既然勝綽說,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那么弟子請求讓勝綽離開墨家,否則讓他留下,便是始。將來我墨家勢大,行義天下將成之時,定會混入更多勝綽這樣的藏心機巧而取利之人。”
“易云: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否則到時勝綽此始,便是我墨家之終!”
他還保持著進言的姿勢,等待墨子的決斷。
他身后的一干墨者已經露出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表情。
公造冶拍劍大笑道:“說得好!”
孟勝在后面頻頻點頭,卻又想:“勝綽和之前那七八人是不同的。之前那七八人,終究還是我類中人,只是信守承諾,卻沒有行大義。那七八人尚可教、亦可交。”
摹成子沖著適點頭,卻想:“就這樣讓勝綽離開,那又有什么懲罰呢?他已學成,此時離開,正遂了他的愿。有賞有罰,方為正道,可又怎么懲罰呢?難道為了懲罰勝綽這樣的人,還要得到天下官吏的選拔權才行?”
禽滑厘想的是那句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他知道若是先生逝去,巨子之位定是自己的,自己又該思什么患?預防什么呢?怎么才能讓墨家之義長存呢?
公造鑄卻想到了一個比喻:原本只是絲弦清唱,看誰唱的好來博眾人采,不想適卻忽然狠狠地撞了一下銅鐘,于是聲震數里,轟隆雷鳴。
管理過竹簡的笑生則在回憶: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這個預是怎么寫來著?
造蔑啟歲嘀咕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先生說要同義,就是這樣的道理啊。如果義不同,那么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天下怎么評判誰對誰錯呢?總是需要一個天下普遍適用的義,來判定一個人是值得贊賞的還是值得唾棄的。比如我墨者有自己的義、楊朱也有自己的義、儒生還有自己的義……”
辯五十四搖頭晃腦,回味著那句背叛尚可惋惜、始終如一反是惡心的這句包含辯證的話,越想越有道理。他已經不需要去琢磨同義普適這樣的道理了。
跟在適后面研墨的六指,則想:“適哥當然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要做這樣的人,我入墨家想的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這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倒是好話,我需記住。這八個字我都會寫賤體字,晚上就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