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件一天甚至半天就能解決的事,聚集到商丘城的墨者整整相互辯論討論了半個月。
適問的第一件事,到底墨者今后要干什么,除了最終留下的那些墨者外,沒有外人知道,也很難知道。
半個月后,這些墨者四散離開后,似乎終于有了明確的目的,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效率開始忙碌起來。
辯五十四帶著當年公輸班送給墨翟的腰帶,前往楚國去見公輸班的弟子,以故舊之情加己身之舌,邀公輸班的弟子幫忙來制利天下之物。
不求他們成為墨者,但求他們以利天下蒼生為重出面幫忙。
當年墨子贈義于公輸班,現在求請公輸班后人因義而助。魯班曾說感謝墨子讓他明白了義,所以攻宋不義他便不取,并且終此一生不再為不義之戰出力。
雙方年輕時雖各好勝而爭,但實則是交心至友。
辯五十四口舌銳利,正適合去做這件事。
原本這場大會之前,辯五十四是準備前往三晉魏地,用三寸不爛之舌邀楊朱相辯。
楊墨兩家的嘴仗已經打了不是一天了,雙方各有勝負,辯五十四準備多年,正準備一舉辯的楊朱和孟孫陽拱手投降。
這一對冤家辯論的問題,有點類似于洛克的自由意志政府論和霍布斯權威有權讓人同義的利維坦之爭。
但現在既然領了巨子的命令,便收了心思,專心去楚國做好邀求公輸班弟子這件事。
孟勝等在各國或是各封君封地的墨者紛紛返回,回去的時候有一些原本跟隨墨子身邊的人隨行同往。
這些原本跟隨在墨子身邊的墨者,算是與孟勝等人同墨伍,并非監視,但這是這次聚會討論后所規定的,不再有一人管一地的情況。
這樣一來,除非當地的墨者全部叛大義,否則墨子總會第一時間知道情況,不再會出現勝綽那樣伐魯三次才知道的事。孟勝這樣在各個封地中的墨者,也不再是各行其是了,而是必須要與巨子之義相合,否則便要開除出墨者隊伍。
禽滑厘帶一部分人前往適之前曾經營半年多的村社,和那些村社的人說將要全部遷徙離開的事。
此事不難,村社人不過舍不得那些已經返青的宿麥,卻也沒有拒絕。他們走后,這里的土地會重新分配給其余人使用。
市賈豚配了四輛馬車,帶著麥粉等物,從商丘分四路出發。一入齊之臨淄、一入三晉。
他們是先行者,先將樣品給那些當地的坐商看,從而學著上回的樣子讓這些商人出錢購買五年的專營權。
他是生意人出身,精通做生意的手段,家族也曾差點做到“素封”的地步。況且麥粉一物,已顯示出了有利可圖,他做這種事并不會出什么差錯。
巫馬博將在半月后帶人前往北地,從那里將牛馬等轉運回來,沿途防備可能的襲擾和搶劫。
巫馬,是明顯的周代姓氏。巫馬是官名,以官名為氏,常見。
巫馬是主管養馬的獸醫。周禮言:巫馬掌養疾馬而乘之治,相醫而藥,攻馬疾。巫馬屬于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中的夏官。
巫馬博的先人,是孔子弟子子旗巫馬施。雖然沒有了更早年巫馬為官職時做獸醫的本事,可是他既勇武又有能力,也適合做這件事。
魏越則單車前往衛、晉,去見那些曾和墨家打過交道的貴族或是富商,請他們出面照應。不日將前往陶地,準備牛馬所需的草料,沿菏水、泗水一路準備。
魏越經常隨墨子出游,見識廣泛。
因為跟隨墨子的時間長,所以明白了利適具體的、而非抽象的不可更改的概念。
他曾問墨子見了君王該說什么,墨子說要說利,但利這東西不是固定的。國家混亂就談尚賢、國家窮就談節用……場合不同就要談不同的事,否則就是毫無意義和目的的空談。他也是個不空談的人,加之常年隨墨子游,交游廣泛,這種事他最合適。
既見過國君,也和那些封君貴族談笑風生過,常年跟隨墨子,那些曾和墨者打過交道的人,也會認得。
公造冶先行一步,帶著二十多名精于劍術、射術的墨者和一部分黃金,先去沛地、嚙桑等地查明情況。
沛地這地方,在漢代之前曾出過一次名。張儀與齊、楚相國在嚙桑會盟。可見這里是齊楚二國的統治邊緣,難以投放力量,況于現在。
后來泗水亭之事不必談,項羽彭城之戰也不必說。
到漢武帝的時候黃河第一次奪淮入海,正是走的沛地附近的嚙桑,漢武親臨祭祀沉白馬饗河伯,乃作瓠子歌。
此時三晉不強,宋未遷都——宋全力經營彭城,要等三晉無人可擋、但趙魏又沒翻臉三晉還能以三卿的身份聯合行動的時候。
既然后世張儀約齊楚兩相于嚙桑會盟,可見又是齊楚都難以投放力量的地方,此時更是典型的三不管之地,混亂無比。
不過在漢武那一次黃河奪淮入海前,也算是一處風調雨順的地方。
當地民風極為彪悍,之前都是彭祖國、逼陽國這些夏代方國的故地。
彭祖不必說,逼陽國力抗十三國聯軍,雖然名字古怪,但儒生對這個國家都很熟悉——孔子父親叔梁紇的成名戰就是在此地,力舉城門,不然可能這個彈丸小國要刷新春秋的戰史記錄,甚至要帶一波晉國貴族團滅……
彭祖、逼陽國等,都是祝融之后,夏代就已存在的方國。
祝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官職。
祝者、男巫師;融者、大光明。祝融便是祭祀光明的大巫師,是三皇五帝時代的官職名。只不過最出名的那個人,人們用祝融代替了他的本名。
祭祀光明,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分,當然是夏官。
后周代殷商,乃置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夏官之長為大司馬,其實位置就是就是三皇五帝時代的祝融。祝融是五帝時代夏官之長。
因而后世有祝融大戰共工的傳說,翻譯成此時東周的話,就是華夏部落聯盟的大司馬率兵征討共工氏。
此時這些地方宋國暫時并未全力經營,數千年的演化,祝融已成神,當地又好祭拜火神,動輒以人為祭。
所以需要公造冶等人先去那里打探情況,熟悉當地的語言和風情,以便后續的墨者進入。
摹成子、高孫子與適一起,將所有的墨者登記在竹簡上,制作了簡單的“檔案”。
這時候的“檔案”,用的是竹簡,完全是按照秦軍公爵身份證的方式來書寫:某年齡如何、面黑有無須、身高等等。
鑒于此時紀年混亂,墨者又以禹為圣王,便以禹為紀年,按史書所推約為一千六百年,便定下此年為禹圣一千六百年,以此記錄各墨者加入的時間,以便統一省卻推算。
不以天干地支計算,因為墨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別人不承認,無須在意,反正是內部流通。對墨子這種很清楚相對概念的人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
剩余的墨者,上午則跟隨適學習文字,他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所以也算是從頭教起,好在都不笨,這些簡單的文字學起來也算容易。
下午墨子親自和公造鑄、斧矩斤、石錐以及適等人,按照適的思路,琢磨那些大巧而利于人的事物。
科學與理論,是下一代墨者的事。
技術,是這些年長墨者擅長的。
能改進的東西很多,比如更符合力學的曲轅犁、雙轅馬車、耬車等等,即便沒有鐵器,用木頭或是石頭作為犁鏵一樣可以節省極多的人畜力量。
適確信這些簡單的東西,有墨子、斧矩斤這樣的木器國手,不成問題。
墨子可是連滑輪組、復式云梯這樣的東西都能做出來,用在守城戰中。而像是冶鐵所用的鼓風設備,更是備穴篇中用以朝地道中灌毒煙的必備之物,更是不用提。
適的見識,加上墨者的巧手,幾乎是天作之合。
現在首要制作的器物,就是用水力或是風力驅動的磨坊。做出來這些,才能最快程度地將制作麥粉的辦法推廣出去,換來更多的黃金,買來更多的牛馬,才有后續的草帛、惡金等可能。
水排、風車、磨坊中,很關鍵的一樣東西就是連桿機構和木齒輪。
其余的東西,能做車輪、能做滑輪和輪軸,根本不成問題。
但沒有連桿和木齒輪,也就沒法改變力的方向和運動軌跡,也就沒法完美地利用這些風力和水力。
適用竹片和簡單的銅釘做了幾個簡易的連桿,稍微演示了一下,墨子和斧矩斤就明白過來。
拿著一個由四根竹片做的平行四邊形連桿,墨子扭動了幾下,稱奇道:“我是越發好奇,那賽先生到底都教了你什么?墨者之中,曾學別家的人不少,可還真沒有學這些事物的。”
適笑道:“我手笨,所以明白一些事,卻做不出來。先生一看就透,要做這磨坊應該不是難事吧?”
平行四邊形連桿當然不是用在磨坊上的,當然還有其余的連桿。
不等墨子回答,斧矩斤便道:“確實不難。你說的沒錯,那山川微風,整日不息。如果能將這些天地間的力量用上,便可以省很多人和牲畜。譬如磨坊,像你最開始那樣用牛和驢,既慢又貴。”
墨子也稱贊了一句:“所以我才說此物大巧。要做此物,倒也簡單。先用木頭做個小的,只在溪流中能用就行。日后前往三晉大城,再做大的。”
適嗯了一聲,問道:“只有一點。這東西做起來很慢,墨者之中能人雖多,可也不可能都用在做這些事物上。我是想,能不能多找一些人,便用金銅雇傭,專門做這些東西。”
“一來,術業有專攻,孰能手生巧。他們做的多了,可能開始一個月能做成,后來熟練了或許六七日就能做成。”
“二來……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些人整日與我墨者朝夕相對,也能廣推我墨家之言。”
蓬生麻中之句,源于荀子勸學篇,荀子這時候距離出生還早,被趙氏弄垮的晉六卿之一的中行氏是荀子的祖先。中行是官職,這時候氏荀還是氏中行還未知。
墨子琢磨著適說的這句話,覺得很有味道,便笑道:“你總說這樣的話,若非了解,誰又肯相信你不識字呢?”
適嘿嘿一笑,回道:“先生,這半個多月,我已最少認識了八十字,最多認識了一百七十字。”
他的意思,墨子當然明白,是說這些一起學字的墨者,最少的學了八十字,最多的學了一百七十字,心中也是驚嘆,這字學起來果然容易,關鍵是有體系,學起來就要容易得多。
墨子也懶得再夸適,又說起正事道:“你說的想法是好的,但有一件事需解決。所謂攻木之工有七,這件事七工均能做。但是工商食官之下的人,我們用不了。而那些自營的木工,又要繳納實物為賦……你哥是做鞋的,你應該知道這稅賦怎么繳納。這是難處。”
手工業者繳賦,確實是適要做的事的最大難處,而且有一部分是強制的實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