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適抵達沛的時候,墨子已經抵達了六天了。
這一次前往沛地的墨者并非是傾巢而出。除了之前那些已經定下的事,斧矩斤還有一部分墨者要留在商丘,應對工匠會的事。
加上公造冶提前帶來的這些人,也不過一百五十人。
沛城是小城,不大,周長也就六七里地,最長的一條城墻也不過兩里。
依山而建,在微山之南。微山只是個土丘,山上并無石頭。沛作為小城,也不能有太長的城墻,各有制度。
適還沒進城門,跟隨墨子先行一步的造篾啟歲早已在那路上等著。
遠遠地看到適領著的那些馬車,急匆匆跑過來清點了一下問道:“路上沒事吧?”
“沒事。人雖不多,可也沒人敢動手。巨子呢?”
“城外講義。巨子說你要來了過去。公造冶在這邊查到了一些事,這里不比商丘外。”
適看了看這座小城,將手中的幾片記錄著數量的竹簡遞給了造篾啟歲道:“你先帶人過去,我片刻就去。”
別了造篾啟歲,適先去了墨子講義的地方。
還未靠近,就看到幾名持劍的墨者在那巡視。既看到適,點頭致意,叫適過去。
適靠近后,發現三十多名墨者正跪坐于地,駱猾厘保持著請問的姿勢,臉上的表情似乎已被說服。
靠近后,就聽到墨子說:“……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茍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后魯陽文君又問我……”
適不知道別的諸子是不是也有稱呼中國的習慣,但墨子確實是把華夏直接稱之為中國的,而且一字不改就是原意,不只是地理概念更有文化概念的雙重身份。
他一聽墨子講這個,心中便有些感慨,墨子這樣的人物交游廣泛,開口講故事都和他這個鞋匠之子不同。
他這個鞋匠之子講故事,只能說些平常見的小事。而墨子開口,則一般都是“魯陽文君見我的時候、魯侯求我的時候、楚王和我交談的時候、齊侯問我政事的時候……”
感慨一陣,適便在一旁聽墨子和這些墨者講義,大致也聽明白了前因后果。
當年魯陽文君曾說,在楚之西南又蠻夷之國,名叫橋。
橋國的人有個習慣,生出的第一個孩子吃掉,稱之為宜弟。誰把第一個孩子做的好吃,便獻給國君,國君就有賞賜。這可能是魯陽文君和墨子閑扯淡的時候隨口說起的,便問墨子這件事可笑不可笑。
墨子便回答說:中國的風俗不也是這樣嗎?父親被國君強制征召去行不義之戰,用死換來兒子的富貴,這難道不就是把父親送給國君吃而兒子接受賞賜嗎?還有貴族們征召勞役去修建宮室,常常有人勞餓而死,這難道不是吃人嗎?那些夷狄吃人最起碼還給賞賜,修建宮室吃人可是連賞賜都沒有啊。
所以要改變這些不義的風氣,中國之內再無不義之戰,貴族節用不再經常征召農夫為自己私利……做到這些之后,再去嘲諷那些夷狄吧。
他是個善于尋找共同點的人,要不然也不能總結出圓的幾何學定義,也不可能用歸納法找出光學的八條基礎。
適剛來,不知道墨子為什么講起了這件事。聽了一陣才算明白過來,墨子是借這件事為將來做準備。
大抵就是天底下不義的風俗太多,需要仔細分辨,并非是一直以來存在的就一定是符合大義的。
所以駱猾厘既然對這里祭祀斂財的事覺得不義,那么一定也要認清楚世間其余的不義事,善于分辨,將來全都要反對,哪怕是些根深蒂固的風俗。
到最后似乎又夸獎了幾句駱猾厘,只說讓他保持這份見不義而怒的心思,日后分清楚更多的不義,一手劍術總有用不完之時。
隨后又說起一些看似理所當然、傳承已久的東西,實際上也是不義的、可笑的,將來需要改變的。
墨子經常評價各國施政,當著各國國君的面也是動輒指責,眾國君也無可奈何,在這眾墨者之中罵幾句各國的政策不義實在正常。
聽起來,墨子似乎很有些移風易俗、改變天下三觀的意思。適轉念又想,所謂同義,不就是這么回事嗎?灌輸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錯的,古今中外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嗎?無非就是時空與地理區別之下,對錯好壞各不相同罷了。
不多時,墨子講完,也看到了適在那聽著,便沖著適招招手道:“你來的正好。剛才你也聽到了這些事,那賽先生與唐漢知曉極多事,不知道可曾聽過橋夷食人事?又作何評價?”
適想了一下,說道:“唐漢先生的意思,與巨子之義差不多。賽先生極少談義,只談本源,他有幾句話倒是提及過橋夷食人事。”
墨子一聽適說到事物本源,也來了興致,他是個喜歡探究事物本源的人,問道:“怎么說的?”
“巨子也知道賽先生有九重樂土之說。也知道不少夷狄群婚而居,知其父不知其母。那橋夷,按賽先生所分,應在二重樂土之末。原本女子采集男子狩獵,群居雜交,孩子只知其父不知其母。”
“后領悟天志,也學會了刀耕火種,男子便可養家,自然希望血脈流傳。但群婚對婚之俗尚在,于是殺第一子,因為不知道第一子是否是自己的血脈。所謂宜弟,宜的其實是耕種男子的血脈延續。”
“若破其俗,既要有圣王制禮,也要革新耕種勞作之法。前者為光,無光則無影、明暗變化射入之角也可能改變影子模樣;后者為物,無物亦無影,有什么樣的物,便總會有什么樣的影。”
他又簡單地說了一些類似的事,包括井田軍制等問題,眾人紛紛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墨子琢磨片刻,稱贊道:“確實如此,這就是你說的,想要抵達此重樂土,必須要有鐵器、草木之帛、泥印之字與八筆隸書的緣故?這些便是物,有這些物才能投出與物相合的影?否則只靠光折明暗的轉換,不能長久?”
適點頭,墨子不再說話,還在那琢磨適剛才說的這些問題,越想越是覺得有道理,心中也有些驚奇。
自己聽說過那么多事,也向來相信萬物總有本源,卻從未想過這些看似只是風俗的東西,里面竟然蘊藏著這些合乎事物本源的道理。
再想到適用類似的辦法評價井田分封軍制,心中更透出迫切想要親眼看看那些鐵器、文字、草帛等事物普及之后的天下是什么模樣。
適見墨子還在思考,便趁機又灌輸了一些類似的道理給那些墨者,都是些淺顯的道理,只做啟蒙之用。
又說了許多,眾人聽得正入迷的時候,墨子看看天色,先讓眾人散去,叫他們準備晚飯。
還說適帶著的二十多人也來了,那就在晚飯后,各墨伍中推出的伍長聚集一起,聽公造冶說下沛地的事,商討對策。
墨者此行,即便不是傾巢而出,也是做了長久打算,攜帶著瓶瓶罐罐。叫人買了粟米,就在野地中埋坑做飯。
飯后,三十多名墨伍伍長聚集一處,圍成一個半圓。
墨子居中坐在眾人前面,左側是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等在場的七悟害,右側照舊是適等書秘吏的人,負責記錄,以及那些非七悟害的部首和部下之吏。
公造冶先大致說了一下沛地的事,便說起了這里祭祀斂財的風氣,這就是下午墨子與駱猾厘等人講義的原因。
按公造冶所說,今年五月初五,便會在沛地之外搞一次大的祭祀。不但斂財祭祀,還要以活人為祭。
這時候祭祀個活人,或是用人殉葬什么的,也屬正常。中原大地上風俗逐漸改變,但哪怕是七雄之一的秦國,改變人殉祭祀的風俗也要等流亡魏地的公子連奪位成功后。
史記曾載:獻公元年,方止從死。秦國尚且如此,在這種原本夏商伯爵國的故地上,出現個活人祭祀之類的事實在正常不過。
據公造冶的查探,這些祭祀的巫祝,原本就是各個夏商古國的巫祝,很有一些祭祀占卜的手段,看起來水平極高,仿佛確有通天地之術一般。
國家被滅后,原本的國君家族要么流亡、要么被大國帶回去養著,這些留在這里的人便用這些古舊風俗斂財,收攏人心。
此時巫、史、醫三者剛剛分家不久,但在這些古老的地方,卻是三者一家。
適覺得,這些人可能也用上了自己在村社的手段,最開始掌握著一些治病的辦法,同時自己搞祭祀本來就沒水平而這些人是專業的,想要收攏人心叫人相信很有可能。
想到這,心中不禁暗笑,心說這算是遇到對手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簡直是撞到自己手里了,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和自己一個看了十年走近科學的人比搞封建迷信的手段,這不是作死嗎?
自己若逆煉走近科學,搞封建迷信把戲此時天下誰人能及?
不過適也清楚,問題的根源不在于用手段破除迷信上,而是這些地方大族和那些舊貴族之間的利益。
動了祭祀權,就等于徹底將這些舊貴族的統治基礎拔掉。再者動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很容易被煽動的整個沛地都反對墨者。
墨者在此地還無基礎,搞斗爭容易引起天下震怒合力捏死,只能打擦邊球。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并不是像自己在村社里做的那樣簡單。
對付這樣的事,需要雙管齊下,一雙唯物庶農鐵拳砸過去,再用科普神腿踢出,定能標本兼治。
只可惜他科普的本事是有,對方那些巫祝此時能用的任何封建迷信的手段,自己基本應該都能看明白。這時候這點把戲,估計都未必比得上他用蜂蜜引螞蟻。
但是那一雙庶農鐵拳,墨者還未練會,這時候連個巴掌都算不上,最多是個小拇指。
別打不疼人再把自己弄的骨折筋斷……
半數墨者聽的是怒目圓睜,一個個完全就是駱猾厘當初的模樣,聽到說要燒死活人祭祀的時候,更是恨不能現在就出手殺對方全家。
可剩下半數老成之人,卻明白這其中的難做。正如公造冶所說,你直接殺人,那些被蒙蔽的人反而還恨你,墨者恐怕難以在這立足。
于是半數激昂、半數沉默,卻想不出一個真正行之有效的行義手段。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適起身道:“我有個辦法,倒是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