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五月。
距離沛邑遙遠的洛邑,正發生著一件影響著諸夏格局的大事。
而在沛邑的人,并不關心那件讓九鼎震動、天子又要少一位同姓親戚大國的天下大勢,只是關心田地中馬上要收獲的冬麥。
距離上次萬民約法已過去了大半年,時光可謂荏苒。
此時的荏苒尚不是斬不斷的時光,而只是可以斬斷入藥的紫蘇,幼小的芽苗在仲夏的風中搖曳出芬芳,為那些嘴饞于將紫蘇種子與鹽一起焙熟的孩子們搖曳出希望。
同往沛郭鄉的道路上,從商丘遷到這里的葦,推著一輛墨車,上面有個大大的竹筐,里面裝著一些奇怪的粉末。
田埂邊,有很多像他一樣粗壯的漢子,用著墨者傳出的麥浪一詞,對這金黃的麥穗想象著他們一輩子都未見過的大海是什么模樣。
葦的打扮有些奇怪,不少田埂邊的人看著略微奇怪打扮的葦,卻即便不認識也會來打聲招呼。
因為葦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鬼布”所制的巾幘,用來擦汗的同時,也意味著這人是一個開田種田的好手,否則墨者的鬼布可不會掛在這人的身上。
葦有些喜歡這種被人重視的感覺,所以故意將白白的鬼布不擦汗,就那樣掛在脖頸上,每天晚上都要仔細洗干凈,生怕別人認不出來。
推著的墨車剛剛上過油脂,發出吱吱卻不咯咯的聲響,在這歡快的輪軸轉動聲中,葦有了一個一路同行的伙伴。
葦不認得這個人,但對方很善談,也是同去沛邑。
這個人的口音有些奇怪,葦便問道:“兄不是沛縣的人?”
半年時間,本地人已經習慣稱呼自己是沛縣而非沛邑,若問的仔細還會說出自己是何鄉何亭。
同行那人大約三十多歲,看上去不像是做農事的,倒像是商賈,說話的時候帶著一些三晉的口音。
葦聽不出是哪里,卻足夠感覺到非是本地人。
“我是去沛邑,做些買賣。在陶邑就聽人說墨者來沛,沛必大治,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五月便要收麥,真要一年兩收嗎?兄是農人?我聽聞凡開田稼穡之事做的好的,墨者便送與鬼布擦汗,看來兄便是這樣的人了。”
這人說話的時候很有趣,似乎并不在意便恭維了一番,眼睛卻一直盯著葦墨車上的竹筐。
葦憨憨一笑,拿起棉布巾虛擦了一下臉上的汗道:“我就是去年開田開的多些。開了便是自己的,緣何不開?”
那人也笑,心里卻道:“這些墨者的手段,倒是與季充君在魏行的盡地利之策并無不同。我魏有法經,沛邑墨者也有十二草帛法,卻要知道其中區別,也好回報季充君與西河守知曉。”
他不動聲色,又閑聊幾句,問道:“你這推的便是墨車吧?我曾在陶邑也見過,墨者的工匠會在陶邑可是大有名望。聽你口音,倒像是商丘來的?”
葦點頭道:“是啊,適最早就在我們村社傳義講道。正是商丘遷來的。我們來的時候,墨車還只在商丘,如今陶邑也有了?”
他的見識不多,不曾去過太遠的地方,又和那些見多識廣的墨者接觸久了,自然喜歡與他同行的這個和藹的商人,總可以知道外面發生的事。
那商人模樣的人笑道:“何止陶邑有,這物按墨者所說,大利天下,又無需喂養牛馬,只怕再過些年洛邑也有,天子或也可得見。適,便是墨者的書秘吧?”
葦點頭,又問:“你聽過?”
那人笑道:“既來了沛縣,如何能聽不到?總帶人出去講學講道,哪里能聽不到?你既和適早就相熟,怎地沒在鄉亭里村之間做個長?不是每年也有些民俸可拿?”
葦停下車,擦擦汗咧嘴笑道:“哪里能呢?墨者之斷字的極多,墨者尚賢,只以賢論,哪管親疏?適常笑說,天下都說墨者兼愛無父無親,何況親疏呢?我不行,將來若我有了兒子,若能進得沛郭的鄉校,許是可以。卻也不是為了那些民俸,只要利天下最好。”
那商人點頭稱贊幾句,心道:“這人不過是個農夫,可見識竟然不淺。墨者兼愛、尚賢、利天下之言,在沛縣竟連一個農夫也能知曉?”
想到這,他便問道:“既說起鄉校,我又聽說墨者多寫簡化的隸書,不知道兄可會寫?”
葦見這人健談,也停下來墨車,憨憨咧嘴道:“我就會寫自己的名,會寫幾個數。”
說罷在地上寫了簡化后的蘆葦的葦字,又寫了幾個在商人看來彎彎曲曲奇怪的符號,正是沛縣通用的數字。
商人半真半假地稱贊道:“了不起。若放在別地,農夫哪里會寫名字?墨者治沛,果然不同。兄這次去沛縣府,是去買鹽?”
他看著葦推著的墨車中的土筐里那些白花花的仿佛鹽一樣的東西,心中猜測會不會就是傳聞中仿佛天雷一般兵器的原料。
葦也沒在意,沖著商人道:“你才來,并不知曉。鹽不準私賣,只在各亭、鄉府中有售。我這土筐里不是鹽,是糞硝,不能吃的。墨者用來做守城兵器的,以金錢回收,折算到租賃贖買的牛馬之中。”
商人心中一動,暗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墨者如此大意,對這事竟不嚴守?
他聽說當年公輸班做鉤拒,使楚人舟戰無敵大勝越人,后公尚過游越越人才有應對之法。
那鉤據可讓越人再難攻楚,墨者如今做的守城之兵,只怕效果不下于公輸班之鉤拒。
心知此物大妙,需得查探清楚回報,必有賞賜。
他見葦這人并不在意,便忍不住問道:“我聽說半年前巫祝淫祀為害,墨者便引天雷之力誅巫祝頭目,就是這些守城之兵吧?”
葦嘿嘿笑道:“是了,好多人倒是再也不怕打雷了。”
那商人也大笑道:“既來沛縣,哪能不知?我還知聲震數里,粉身碎骨,數匹馬被嚇得飛馳不停。墨者得了此物,守城之時必有大用啊,那些駟馬戰車沖擊之時,哪里能夠不被驚怕?到時候混亂逃走,怕是萬軍不戰自亂啊。那些天雷就是用這糞硝做的?”
葦指著那些因為吸潮性而有些濕漉的糞硝道:“里面肯定有這個,墨者說這是天志,人們應該知曉,并不隱瞞。只是這東西如劍,可守天下也可害天下,是以到底怎么做旁人難知啊。都是墨者親做的,我們只要知道那不是天雷而是仿佛皮橐被壓爆的聲音就好。”
那商人連道:“極是!極是!若用以不義之戰,也可殺人,墨者所做極對。兄這一筐糞硝,怕是可換不少錢吧?”
葦嘖了一聲道:“若只是我們里的,其實哪里會問墨者要錢?這一亭才弄出這些,極為不易。去年才挖廁,又要發酵糞肥,實在不多。前日亭長讓我前往沛郭,順路推車來,換了錢記在賬目上,以便將來算贖牛馬的錢。墨者說,他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的,若送與眾人不可久,他們要利天下不止是利沛縣,所以還是要錢的。”
商人打扮的人并不在乎什么利不利天下之類的屁事,在乎的只是墨者的行動與聽聞的那樣可以轟鳴若雷的兵器,于是假意稱贊,又問葦去沛縣府做什么。
一問起這個,葦便有些激動,指著道路兩旁的那些成熟的、正在翻滾波浪的麥子道:“馬上就要收麥了。各亭都要選出人去商討收麥之后的事。沛縣府有墨玉米、鬼指、土豆、地瓜的種子,要分到各個鄉亭種植。還要選一些人前往東北邊,那里新成立一鄉,說是叫近滕鄉,要選人前往幫助教授種植稼穡事。為期三年,三年每年可得不少錢財,非是能手又不能去。”
商人頓覺古怪,心說這難道不是機密事嗎?新成一鄉,我怎么不知道?這些農人反而先知道了?
他既問出,葦也沒覺得有什么可疑,想了想亭長當中宣讀的那些事都不是秘辛事,便道:“亭長說,越人滅滕,法令不與本地相近。墨者又要盡地利,凡無人之土,開墾之后三年便可立契,滕地多有逃亡至此者,人數一多,便成立了近滕一鄉。”
“亭長說,人越多,便越能守護公意,所以這也是利天下,因而各亭都要選幾人去那里做三年,家里的土地由同伍的幫著種植。如今宿麥已收,大家都信墨者之言,況且又是利公意的事,又有錢財可拿,都想要去呢。”
商人看似恍然大悟,發出驚奇之聲,實則心中暗暗比較。
心說這些墨者的手段,竟與西河守與季充君所做之事相差不多。西河開田,便屬私,當地秦人之怨,半年即消,秦地也多有翻山越河前往魏地只求私田之人。
如此一來,只怕滕地眾人多逃亡至此。若宋公用墨者治宋,也未必不能再行襄公之霸。
他又想之前的法經與約法、私田與開田等等,心道:“如此看來,墨者的手段也止于此?所需在意的,怕是只有那些古怪的器物,若能重金得到最好,尤其是那件驚雷般的兵器,若能帶回魏地,定可賞田十萬。”
只是他卻并不知道,這個新成立的近滕鄉的鄉府所在,并不在宋地之內,而是在薛、滕之間;并不是如同西河守郡那樣的存在,而是并行于原本的管轄模式的新的自治單位。
暫時,只管人、只利人,只約通約之人,并沒有超越種種之上而擁有絕對的治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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