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墻、一條線,將彼此爭霸了二百年的晉楚分隔。
公造冶和摹成子跨過那兩條線,詢問了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憑借自己的推斷和猜測,猜透了晉人和楚人的想法,總結出來后回報給墨子。
魏人想要稼穡、堆肥、良種、壟作、輪作等等農業變革技術,同時還希望得到草帛、耬車之類的新的手工業品。
楚人想要的更多,因為他們原本并不知道墨者這里到底有什么,看到之后知道了種種好處,因此便希望的更多。
這兩方的意見經過公造冶和摹成子的匯總,遞交給墨者的高層探討。
墨子聽兩人說完,心中不禁再一次有些“幻想”,覺得這真是個利天下的機會。
適聽這兩人說完,心中充滿了警覺,覺得不管是魏斯還是新繼的楚王熊當,都是雄主。兩雄相爭,天下必又是一場大亂。
其實兩個人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墨子多少還對王公貴族抱有一絲幻想。
也可能,只是他年紀大了,即便適提出了約天下的辦法,覺得太過漫長,墨子或許希望在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用三寸棺包裹尸體之前就能看到天下大治。
從四百多墨者中推選出來的二十多個墨者的高層人物各有所思,適不是七悟害,只有提議權沒有表決權,所以他在等待別人說出來想法。
好半晌,墨子道:“魏人又求于我等、楚人有求于我等,所求之物又是利天下的。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利天下的機會?”
他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弟子們,忽然問道:“適,你說君王的財富是什么?”
適想了想,回道:“這要分公私的。以私論,是美姬、珠玉、田產、宮室。以公論,則是這個邦國。邦國的基礎是萬民,而君王作為萬民的主權象征,萬民的富庶富足,就是君王的財富。以公論,君王的財富能也只能是國民的富足。”
這是一種剝離了現實的主權說法,適偷換了概念,將君王虛化為主權的符號,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
然而墨子和其余墨者很贊同這個說法,紛紛點頭。
公與私的區別,就是君王作為主權象征和一個家族個人的區別,這一點對于對公、私、政事、家事一直分得很清的諸夏而言,很容易理解。
墨子問道:“如你所言,君王應該是公的?還是私的?”
“道理上,應該是公的。”
墨子點頭,猶豫了片刻道:“那么征戰爭霸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是為了國民富足,不需要不義之戰,只要能夠按適所說的發展生產就可以。國土不增加,但財富總能在二十年內翻一倍到兩倍。”
這是墨者一直以來的主張,某種程度上適也是這種主張。
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適和墨子的意見是有分歧的。
適覺得,統一一下,那就不用打了。就算不能做到完全的郡縣大一統,有周天子分封之初完全碾壓各家親戚的實力也行,用約天下之劍逼著天下君王非攻。
墨子則覺得,或許是可以和君王講清楚道理的,只要道理講清楚了,其實這是個很容易做出的選擇——以利益來看,非攻比不義之戰帶來的利益更多,只要講清楚利害,遇到聰慧的君王應該就不會去做那些有害而無利的事。
適聽到墨子這樣說,知道墨子可能心中還是存在幻想,至少一直隱藏在心底,即便多少年已經證明了這條路行不通,卻依舊盼著嘗試一下。
畢竟,這看起來似乎是一條捷徑,一條可以很快利天下的捷徑。
而且,按照墨家的邏輯學推演之術,實在找不出理由為什么可以發展生產力卻偏偏要去戰爭。
圣人為政一國,一國可倍也;大之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國家去其無用之費,足以倍之。圣王為政,其發令、興事、使民、用財也,無不加用而為者。
如果治國者的政策,不能讓國富增倍,按照邏輯和道理來講,不應該去做啊。
只是一部分墨者始終沒想明白一個問題,不是天下人都講邏輯、講道理的。
其實連適自己都沒弄明白現在的戰爭目的是為了什么。
新興的地主階層還未掌權,不是為了土地去打;諸夏的繼承法沒有那么復雜,貴族們也不是為了繼承權去打;唯一有心思利天下、定天下、并有自己的政治綱領和代表階層的墨者,還在襁褓之中,打不了;為了市場壟斷傾銷之類的資產階級戰爭原因,更是連毫毛都沒露出;諸夏是家庭小奴隸制,不是大規模奴隸制,為了奴隸去打也不對;各國變法還未成功,自耕農階層和新興軍功地主階層還沒有驅動力,這也不是理由……
可從二百年前開始,就是在打,打的昏天暗地,自家親戚、甥舅、母族之間,打的不亦樂乎。
如果只是講道理,連適都不明白此時的戰爭目的是什么。
墨者講道理,講邏輯,而講道理講邏輯往往會苦悶地尋求根源。
墨子尋求了半輩子道理,覺得從邏輯上講,似乎唯一能說得通的就是“不義之戰可以獲得利益”。
于是就想到了一個邏輯上說得通的想法:只要能給出一個證明,證明不需要不義之戰也能獲得利益、而且獲得的利益比不義之戰得到的更多,似乎天下的戰爭就消亡了。
墨子被適這兩年講的那些東西弄得有些思維轉變,因而心頭極為猶豫。
看著侍坐左右的弟子們,許久道:“人們制造衣裘是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御寒,夏天用以防暑。凡是縫制衣服的原則,冬天能增加溫暖、夏天能增加涼爽。符合的,就增益它;不能增加的,就去掉。人們建造房子是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抵御風寒,夏天用以防御炎熱和下雨,有盜賊能夠防守兼顧。符合的,就增益它;不符合的,就去掉。”
“凡事總得有目的呀。那君王的目的是什么?”
“我覺得,他得先知道自己的目的,然后在為自己的目的制定合適的政策。人們知道衣服的目的,所以衣服越來越好;人們知道房屋的目的,所以房屋越來越好。”
“國君可能想,我要爭霸。但爭霸就是做國君的目的嗎?”
“就像衣服一樣,你可以想讓衣服夏天穿著熱、冬天穿著冷……你可以,但這并不是制造衣服的目的啊。如果講清楚了道理,是不是君王就能夠明白……”
他看了一眼適,鄭重道:“明白君王只是邦國的主權,他的財富和榮耀能也只能來源于全體國民的財富和富足。”
墨子甚至能夠想到,適會提出反對的意見,所以先看了適一眼。
適聽了這話,卻不住點頭,心道:“先生啊,您說的太有道理了……問題是您覺得君王只是邦國的主權象征,可君王卻不愿意啊。這得用刀劍逼著他們愿意,可不是道理能講清楚的。”
墨子有些奇怪與適在那點頭,問道:“適,你認為這些道理是正確的嗎?”
適連聲道:“先生的道理,極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反正現在只是講道理,還沒有講做法,適不可能從道理這直接反對可能推出的做法。
墨子又問了問其余的弟子,其余弟子也紛紛同意,怎么想都覺得這道理好像真的沒錯。
既然眾人對這個道理并不反對,那就算是做到了上下同義。
墨子便道:“如今,魏人、楚人有求于我等。種種新技、奇技,都是可以利天下的。”
“我原來以為,要讓財富翻倍,可能需要三十年時間。可是現在適以天志推出的許多事物,讓我覺得其實讓財富翻倍只需要三五年就可以。什么樣的戰爭,能讓財富三五年內翻倍的?”
“所以,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借助他們有求于我們的時機,推廣墨者的種種道義。如果有可能,甚至我可以親自出面去見魏斯和熊當。”
“魏楚不爭,重立弭兵會約,各自發展,讓國民富足財富增加……或許是可能的。難道這不是更可以利天下嗎?”
“適既然說,君主和分封貴族有天然的矛盾,這一點我是同意的。那么我們墨者可不可以利用這個矛盾,與君主合作,打壓分封貴族,這樣君王又需要依靠我們的力量,也就只能接受我們利天下的主張。”
“沛縣的治理魏、楚都已看到,那么只要我們墨者能夠幫助君王讓他看到按照我們這樣做,不需要不義之戰,財富也能增加,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地利天下呢?”
“墨者可以不斷培養為吏者,前往魏、楚兩國,支持國君變革,同時又秉持著利天下之心……只要君王都用墨者為吏,那么墨者的義不就是天下的義了嗎?”
適聽了這話,心頭暗驚,心道:“先生,您這是要右傾啊……秦墨已經證明過這辦法不行了……”
墨子又講了講剩余的許多,大致的意思就是:是不是可以在保持沛縣做墨者行義根基的同時,不斷派遣墨者借助君王和貴族的矛盾利天下……這看上去仍舊沒放棄自己的獨立性,但一旦實行就絕不可能是這么簡單。
不只是秦墨這樣證明過,別的事也這樣證明過,一旦君王的權力足以壓制貴族,就會立刻和貴族們聯手剿滅掉思想過于激進的墨者。
到時候,只怕喪失了獨立性、自己的武裝不夠強大自保的墨者的尸體……便會從白雪皚皚的燕之孤竹,一路掛到四季如春的楚之辰陽。
絕大多是時候,適都是支持墨子的決定的,完美地做一個好學生、好弟子。
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參加這次墨者高層的會議。
但他思考了一下,終究還是起身,在第一次正式身份的發言中道:“先生,我不能同意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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