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鐵這種枯燥的事,在那些懷揣著春意萌動的青年眼中,也會變得有些浪漫。
鐵與氧結合地圓滿,卻被黝黑的炭橫插一腳。
隨著越發炙熱的激情,最終鐵與氧勞燕分飛,炭與氧在通紅的火焰中結合在一起,化為青煙飄散到云端,只留下孤獨的鐵。
或許很久之后,鐵還是會喜歡氧的味道,再度攜手。退去光澤、慢慢老去、化為粉末,但現在鐵是孤獨的、銳利的、自由的、堅硬的。
那些被水力風箱通過通風孔鼓入到爐中的氧,先和那些木炭結合,升高了爐內的溫度,也像那些還依偎在鐵身邊的氧宣告與炭的結合才更幸福。
萬億個這樣的故事就在爐中上演,離合悲歡。
這是適給墨者們講訴的故事,正合他青春洋溢的年紀,也正合那些聽故事的墨者所能理解的程度。
那些摻雜進去的石灰,降低了爐渣的熔點,正如撒入水中的鹽讓水結冰的溫度更低。
那些被風箱鼓入的空氣,也讓里面的溫度更高,反應更為劇烈。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那些站在一旁觀看的墨者們相信適,那些圍在遠處的民眾相信墨者。
他們看得眼睛干澀,看得肚子脹痛,看得想要去解手,但卻都不忍離開,因為他們看不到爐內到底發生了什么,擔心自己離開將會錯過最讓人心動的一幕。
漫長的等待之后,通紅的鐵水終于可以被允許流淌出來,那些早已經準備就緒的澆鑄工拿起長柄的石容器,接滿了鐵水,倒退著用腳踩著下面的模子,用練習了數月倒水的技術,將那些粘稠通紅的、含碳量很高、熔點也比熟鐵或是純鐵低很多的鐵水,慢慢地倒入進那些紅泥做好的第一批模范中。
全程沒有人叫喊,只是緊緊盯著那些通紅的、看久了眼睛會刺痛的鐵水慢慢流入道模具當中。
天氣尚屬于冬季,即便沛縣偏南,可依舊有些涼。
適離鐵爐并不近,卻是滿頭汗水。
與他同列的墨者高層們,也是汗水岑岑。
公造冶擦了把汗,看著正在冶鐵爐旁邊澆鑄鐵范的弟弟,長呼一口氣,回身看了看同樣緊張地滿頭是汗的適,打趣道:“這爐火果然夠熱,你我離得如此遠,竟也渾身是汗。”
適聞言輕笑一下,逐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仰天大笑。
他的笑聲感染了那些墨者的高層,也感染了周圍圍觀的民眾,笑聲響成一片。
如今,還不知道鐵的質量,但那些知道塊狀鐵制作方法的工匠已經徹底服氣,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直接融化后澆鑄的鐵水。
原本冶鐵和冶銅并不是一樣的工序,甚至根本不相似,但在這里卻出奇地一致。
他們終于相信這些墨者可以直接出鐵水的話,也終于相信墨者的那些想法并不可笑,而是因為自己可笑所以才會把不可笑的事認為成可笑。
墨子也仰頭大笑,笑的是這種利天下之物終于可以大規模推廣,笑的也是適講過許多更為玄妙的事物。
既然,爐鐵奇技是真的,并且實現了,那么那些聽起來更玄奇的東西為什么就不能實現呢?
笑過后,墨子看了一眼適,暗暗點頭,但也沒有多說什么。
周圍只有笑聲,沒有歡呼聲,似乎人們遺忘了歡呼。
直到公造鑄等人用泥板抬著第一批鐵器前往退火爐繼續七天到十天的緩慢高溫退火步驟時,周圍才傳來陣陣的歡呼。
人群中的蒲興奮地搖著旁邊的葦,不斷地說道:“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那是鐵!”
葦只是不斷地點頭,卻沒有想這個問題多么可笑,誰能看不到呢?
在農夫眼中,這不僅是鐵,而是更好用的犁、更方便的鋤、更快捷的鍬。也同樣,這意味著更多的土地、更荒蕪的草甸可以成為土地、更難墾的樹林可以長滿莊稼……
以及,沛縣自己的管雨旱水澇的神明:那條據說馬上就要開挖的水渠。
塑造這一尊神明的,將是每個農夫的手,而這個神明將會真正做到有求必應。
正如墨者所講的那些故事,有巢氏并不能讓陰雨不降落在族人的頭頂,但卻可以建造起房屋遮擋。房屋,就是那些盼著不會淋雨的族人的神明。
這些原本信奉那些巫祝的農夫,經過了兩年潛移默化地改變,已經開始信奉另一種神明——當年治水的圣王大禹所最熟悉的、集結萬民之力的、源于手掌之繭和腿足之痛的神明。
慢慢改變這一切的適,以墨者宣義部部首的身份,引領著眾人的笑聲和歡呼,又在歡呼之后,讓眾人安靜下來。
他想說點什么,可卻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墨者看著他,希望他能講更多的道理。
農夫看著他,希望他能描繪更多的未來。
但,適在眾人的安靜中思索許久,終于高聲喊道:“春耕之前,沛縣各伍均有鐵犁!夏收之前,沛縣各家均有鐵鐮!”
此時此刻,這比任何的道理更動聽,也比任何的未來更美好。
人群轟然,民眾們沖到前面,抬起那些墨者,高高地拋起,用這種方式表達著他們的心情。
不遠處的墨者中,一直對適被提名為宣義部部首這件事耿耿的告子,回味著適剛才說的那番話,長嘆一口氣。
若剛才是自己,怕是講不出這兩句話。
或許自己講的會更好聽,會更有道理,但……絕不是民眾最愛聽的話,至少此時不是。
他想,或許,適真的可以點燃民眾的激情,而自己終究還是差了一些。
許久的歡呼后,告子走到墨子身邊,行禮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沒有說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墨子知道告子明白了什么,點頭道:“明白就好。”
明白不代表去做,也不代表認同,更不代表徹底心服,明白只是明白。
但對墨子而言,弟子能夠明白這些、能夠解開心中的疑惑,這已經是一種進步。
當人群再一次安靜下來后,適才真正地開始講未來、講道理、將那些墨者的義、將那些鐵器將帶來的改變。
雖然還不知道第一爐鐵的質量如何,但至少弄出了鐵,至少比石頭要強,至少墨者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改進。
距離春耕還有一段時間,犁鏵頭之類的東西可以先弄出來。
距離秋收還有更長時間,鐮刀鋤頭之類的農具可以慢慢弄出來。
距離熟鐵打造成鐵器再想辦法滲碳成鋼作為兵器,那可能要更久的時間,但現在還有青銅,還有公造鑄這樣的鑄造青銅的大工匠,墨者的許多兵器還可以用青銅代替。
距離熟鐵打成卷再團成長筒,需要的時間或許更長,但不計成本不求近愿地嘗試,總會在數年或者幾十年內出現。
而足夠的鐵器,也會讓諸夏的農業生產邁上一個新臺階,不只是沛縣的,而是整個九州。
農業是手工業的基礎,適一直這樣認為。
當糧食產量大幅提升、大片荒地被鐵器開墾之后,越來越便宜的糧價會催生出一大批的“變業者”。
這是從管仲齊桓時代就面臨的問題,現在一樣會面對。
獎勵耕戰的法家、與催生手工業市民階層的墨者,已經不再可能融合在一起了。
各國、諸子,將會根據新的形式、新的事物,采取各種不同的變革手段,激發出更多的更激進的思想交鋒……以及農產品提升后,更多的有閑階層。
適和墨者講的一些道理,在石器、銅具、井田的時代,需要苦心思索才能明白。但在鐵器、牛耕、私畝出現后的時代,卻是具象的,可以讓更多人在這個物質基礎上更容易明白。
因為墨者設計的天下,在堯舜大禹的時代,那是行不通的幻想;但在鐵器、牛耕、造紙、火藥等出現的時代,卻出奇地合拍。
適揮舞著手臂,激烈且直白地演講著許多的未來,聚攏著民心,講訴著那些此時稍微能聽懂的道理,推算著鐵器普及之后戰國時代的變化。
而那些聽他講訴的民眾,記憶最深刻的,卻是那些與他們息息相關的一切。
適說,沛縣的民眾,可以憑借草帛的性命牌,前往鄉亭賒買鐵器,和耕牛馬匹一樣可以分數年還清。
民眾很高興,適也很高興,反正鐵器是暴利,而墨者需要的流動資金和黃金,可以從陶邑得到,從外地換取。
只要能夠保證資金周轉,暴利壟斷,那么沛縣的民眾越早得到鐵器、越早開墾更多鐵器時代才能開墾的土地,墨者的力量也就越壯大。
適說,那些得到獎賞的人,如果愿意,可以等在這里,得到他們的第一批鐵器。
退火需要七八天的時間,除了第一批特殊的工具之外,幾天后鐵范成型,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各種農具。
到時候那些提前完成份額任務的,便可以拿走他么你的獎勵,高高興興地回到家。
提前完成份額任務的人很高興,墨者很高興,那些沒有完成的也很高興。前者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后者得到了今后的希望,而墨者得到了更多的信任。
適說,第一批拿到外面售賣的鐵器,一定會優先換成耕牛馬匹,希望那些還沒有分到租賃耕牛的什伍,拿到鐵器之后,提前準備好大量的干草、種植更多的豆科植物,不要等到時候又因為草料準備不足而錯過分牛馬的機會。
適還說,那些沛縣通用的古怪貨幣,是可以買到鐵器的,而且所有的鄉亭今后都會比用銅稍微低一下的價格售賣——降低的價格低于小販商人少量運輸道陶邑的運費價格。
這些問題都是農夫們最急切想要知曉的,也因而他們記得最清晰。
至于適講的那些道理,他們或許聽懂了,或許聽見了但卻忙著幻想未來的美好而沒記住。
但經此一事,他們會更愿意聽墨者講道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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