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有草,其名為柘。榨汁而飲,其甘若怡。
楚王所說的柘,就是甘蔗,百年后三閭大夫做楚辭曰: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
柘漿者,便是熬粘稠的甘蔗汁,這是楚人特有的一種烹飪材料。
楚王的言辭,經由墨者的翻譯,傳到了適的耳中,而負責翻譯的人之前只是聽說過柘,卻因為沛縣的特殊物種,可以翻譯的更為準確。
柘早已有之,但在周的雅音之中,卻不是甘蔗,而是一種可以做弓箭的樹木。
只是沛縣種植了許多玉米,每年秋天收獲之后,許多孩童都會拿著那些收獲后的玉米秸稈,咀嚼著里面的汁液,發出陣陣甘甜的贊嘆,適便在《山海經》的故事中,虛構了一個名叫巴巴多斯的國度,超越了空間后又超越了時間。
只說那個神秘國度的人種植柘,可以榨汁為糖,其白若雪,非是麥芽糖怡,由此轉運各國云云。
甘蔗長得和玉米并不一樣,但在聽說了這個故事的墨者耳中,便和玉米有了幾分相似,也能想象到孩童們一截一截地拿著柘節咀嚼的模樣。
所以他們翻譯的時候,無比順暢,也沒有去思索墨家是否有“天下定于一”的說法……
他們相信適,也相信適能夠做出足夠明確的回答,而且一定是符合墨者之義的回答,所以他們心安如井水。
楚王舉出甘蔗和鹽的例子,也并非是早已思考好的,而不過是因為他喜歡吃甜食、最喜歡楚地南方進貢的柘漿,于是有了這樣的比喻。
在他看來,柘漿便是世上嘴甜的東西,一如鹽便是咸的代表一樣。至于咸與甜,是不是如同墨家定義的“利與害”、“賞與罰”一樣是相悖詞,他并未考慮,甚至于天下人也不會如墨家這樣去考慮……甜和咸是相對的嗎?
這個例子舉得隨意,但那句“天下惡乎定”的疑惑,卻不是瞬時想出的,而是早在準備與墨者會面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的一句話。
當日便問群臣,沒有人敢和墨家的人爭辯以免自尋其辱,楚王只能自己想辦法。
春秋的義、師出有名之類的說法,此時還有遺留,楚人這次出兵的名,便是宋人背盟。
但理由這種東西,只是借口,正如當年齊桓之時爭霸的時候,就因為楚人沒有進貢縮酒的苞茅,便聯合諸侯進貢楚人一樣,那不是理由,但需要的時候就是理由。
楚王很欣賞這些墨者的才能,也希望墨者能夠為自己所用,成為自己對抗貴族的班底。
這時候改革極為困難,燕國國君為了對抗貴族,自小培養了一群“基友”伙伴,想要這些“基友”們長大后能夠攫取貴族的權力,但最終還是失敗,還落了個昏庸而近男寵的名聲。
楚人作為公族勢力太大而削弱的代表,這種改革比想象的更加困難,熊當作為雄主,也讀過墨家的一切集權的學說,又見識到了墨家的手段,因而對墨者生出了招攬之心。
于是他才想到了用墨者范疇的利天下的說法,來說服墨家。
如果不用利天下的說法,就算是他能找到別的理由,但墨者依舊不可能為他所用。
原本,他是想要和墨者辯論利天下的基礎,是要天下定于一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適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句“定于一”,這讓楚王一時間有些錯愕,那些準備了好久的說辭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他仔細地看了看跪坐在側面的適,之前已有介紹,心道:此人如此年輕,這一身學問倒是驚人。只說他先隨兩位隱士學習,我遍問群人,竟均不知有那樣的隱士。
但楚王也不疑有假,很多學問他看過之后,有茅塞頓開之感,一些問題顯然也不是一個商丘城的鞋匠憑借自己能夠知曉的,而那些新奇的谷米更不可能是憑空產生的。
楚宋并非鄭韓之間的血仇,這一次圍宋還是為了爭霸,因為對于守城的墨者,也沒有仇怨。
楚王察言觀色,見墨者對于適開口便答毫無疑惑,心知適便是這一次墨者說辭的頭面人物,便迎頭問了那樣一句:你們墨家認為天下定于一,卻又幫著弱國守城,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
跪坐于地的適,真的幾乎就是下意識地回答,這種下意識不是歷史觀所帶來的,而只是前世背誦課文留下的習慣性反射——天下惡乎定?定于一……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知道這句話必須解釋清楚,而且要在墨家的框架之內解釋清楚,否則就算解釋清楚的,對自己也是毫無用處。
好在他環顧四周,發現包括公造冶在內的人,都沒有疑惑。
或許,這些人已經習慣了適掌握墨家許多道理的解釋權,已經習慣如此,所以并未疑惑,而是堅信適能說出極好的理由。
這種信任加在適的身上,適飛快地思索,只怕思索的太久有些尷尬冷場甚至先在氣勢上輸了,于是先仰頭大笑數聲,說了幾句場面上的廢話。
笑聲不必翻譯,但那些場面上的廢話卻需要翻譯,翻譯便需要時間,也就給適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時間。
片刻后,適答道:“您恐怕不知道墨家有大故。”
楚王問之曰:不知,請教。
適對曰:持劍而斬人頭,則被斬必死。而死人,一定就是被砍頭的嗎?這卻未必。被砍頭的人一定會死,但死的人不一定是被砍頭的,這您能夠理解嗎?
楚王點頭表示可以明白,適又道:“天下想要安定,一定要定于一。而定于一,一定會安定一定可以利天下嗎?這卻未必。如果國君執行的是后羿、夏桀、商紂的律法,那么就算天下定于一,難道就可以利天下了嗎?反過來,如果天下不能一,諸侯紛爭,兇兵四起,這一定不能利天下。”
“所以,若利天下,必定于一。而定于一,只是利天下的基礎,卻不能必然利天下。”
楚王卻笑道:“寡人聞齊人好賽馬,有良馬兩匹,甲乙為名。縱然神駿,難道能夠與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相較嗎?”
此八駿,乃是《穆天子傳》中駕車前往埃及的八匹神駒,此時文化生活匱乏,墨者的文章也多傳于楚都,楚王自然讀過,也曾幻想過自己有這八駿。
他以《穆天子傳》中的八駿做比喻,也是一種結好墨者的想法。
他沒指望墨者就此納頭便拜,也沒指望墨者與他結好就放棄守城,那魯陽公與墨翟算是亦師亦友的關系,魯陽公想要攻打鄭國的時候,墨翟依舊表示就算你是我朋友、視我為先生,我也照樣去幫助鄭人守城。
楚王自認與墨者的關系還沒有到這種地步,所以他只是希望此時種下交好的種子,等到將來商丘事一了,可以吸引墨者。
楚王又道:“甲乙縱然神駿,必不能比送穆天子會法老之八駿。但甲乙各有快慢,那匹快的難道不是更接近八駿嗎?如果墨家認為利天下首先要定于一,那么難道由我來定于一,不正是距離利天下更近嗎?”
其實楚王的這番道理,適是認同的。
后世皆說秦有暴政,但適親眼所見了這個時代的血統、貴族、文化不統一、度量衡不統一、語言不通、文字不通等等問題后,真心覺得祖龍之功可謂是造就了天下一統。
只是,這番話此時不能夠說,至少不能說所有的戰爭都是正義的,這不符合墨者的三觀。
他只是略微思考之后,說道:“我曾求學與唐漢先生,他有奇技,可醫死人而生白骨。我曾見有一人頭痛難忍,唐漢先生以麻沸散為藥,灌服,此人昏睡,不知疼痛。唐漢先生以刀劍開顱,取出蠕蟲三條,血流如注,告知我說此蠕蟲便是頭疼之緣。后此人康復,頭果然不疼……”
這又是個穿鑿附會的故事,卻充滿了想象力,也更被戰國時代的人所接受,這時候還沒有走入盲區,解剖學已經有所發展,并非再往后千年那種不能解剖的時代。
這個故事充滿了新奇,在場眾人均幻想這位唐漢先生的醫術技巧,不由感嘆。
此時稍微的病痛就會死人,醫學并不發達,巫醫剛剛分離,尚且還處在創始階段。
扁鵲的師傅長桑君已經開始云游各地,這些人多有耳聞,一些貴族也曾受過恩惠,只是即便長桑君的手段,也不如適所謂的名為唐漢實則華佗的編造的故事更為高明。
或有人想,若真有如此奇技,便是千金也要尋得此人為醫,只可惜聽聞適的兩位夫子都已死,且化為灰撒入大地,若是適那名為共和的師兄能夠找到,倒也可以。
又有人想,墨者向來不說謊,適既然是墨者中的高層人物,向來其言也必如墨翟一般猶如九鼎。
卻不知適向來嘴里就沒幾句實話,這時候先聲將眾人吸引,又道:“唐漢先生之麻沸散,用的便是幾種奇毒之藥,有一種名為草烏,常人食之,必死,需要輔以別樣藥物中和毒性。”
“由此觀之,難道可以說草烏就是麻沸散嗎?若有一人病痛難忍,需要開顱,難道您就準備喂食大量的草烏,并說草烏距離麻沸散更近,所以一定有用嗎?”
適起身,沖著楚王行禮后又道:“就是這樣的道理,在墨家,以巨子之下看來,定于一之于利天下,正如草烏之于麻沸散。而在墨家眼中,您與這些肉食者,其實都是劇毒之草烏,疏為不智。”
“墨家說,選天子、選圣人為天子!您既不智,又怎么會支持由您來完成定天下于一的事呢?您在墨家眼中,不過是劇毒草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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