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史載:楚聲王五年,王以宋無禮于楚而貳于晉,帥上國之師與陳、陽夏之師圍商丘,墨家助宋守。六月,選勇士數百襲營,戰于夜。司馬子常、執癰景舒,兩執圭之君死焉。墨者穿陣而擊,盟王于五步之內。
楚王既被劫持,這一次商丘圍城戰就算是已經結束。
這不是商丘城第一次被圍而解,也不是第一次沒有依靠晉楚交兵援助的力量解圍,但卻是第一次以劫持敵人君主為結果的解圍。
楚司馬與爵封執癰兩重臣死于亂軍之中,楚司馬被炸死,執癰景舒在混亂中在營壘中被突陣的墨者刺死。
楚王熊當、右尹昭之埃被俘,左尹等人因為之前要去整備營寨準備天明反擊之事逃過此劫。
墨家這一次雖然沒有動楚王,只是俘獲了楚王,但卻與楚人有了極深的仇恨和矛盾。
公族與景氏兩人戰死,又有諸多貴族庶子或是車廣勇士被殺,即便楚王不憎恨墨家,那些貴族也會心懷怨恨。
被俘的楚王無法說動公造冶,甚至都不能讓原本是楚人的公造冶產生絲毫不忠的羞愧,只能作罷。
又擔心天明之后宋人趁著楚人大亂出城襲戰,便與公造冶表示他可以答應成盟,但是如果宋人天明出戰,那么他寧可死在公造冶的劍下。
被俘與被侮辱,那算不得仇恨。
當年柯地之盟,曹沫挾持齊桓公,雖然齊桓公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但后來考慮對魯報復的時候,依舊與管仲盛贊曹沫之人是魯國支柱,他若不死不能夠攻打魯國。
如今楚王也明白真要把墨者逼急了,這些目中無禮絲毫不顧及血統尊貴的庶人很可能殺死自己。
但也想到墨家非到不得已也不能夠動手殺他,否則楚宋矛盾就無可調和了。
這種考慮之下的要求,公造冶也只能答允,讓人固守營壘,以防楚人襲擊:倒不是怕楚人想要救回他們的王上,而是怕一些貴族生怕楚王不死,來借著營救王上的名義必墨家人殺死楚王。
幸好楚王的兒子們都不在,若是有一人在此,只怕楚王今日便不能活了。
楚王只命令楚人安守營寨,防止宋人襲擊,又說相信墨家的信義,絕不會傷害自己。
公造冶又釋放了右尹昭之埃,讓其將楚王的命令傳遞下去,只讓楚人貴族與天明之時聚集在營寨之內,準備成盟事。
隨即又選二十余名墨家弟子,即刻返回商丘。
一告知于巨子,次告知于民眾,三告知于宋公與六卿。
其中二十人中,有十五人口舌銳利,正是隸屬于宣義部,他們要做的就是回商丘宣揚一件事。
“沛縣義師俘楚王于陣,遂成盟!”
和楚人說話,要說五步之盟,多少還要留些情面。
正如當年晉文公逼著周天子去會盟,還只能說請天子會獵田獵,總不好說逼著天子來承認他的霸主地位。
在楚王面前講講情面,一旦回城宣揚便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俘獲了楚王云云。
眾人領命,又得到了楚王的印信,從昨夜沖殺了許久的道路原路返回,將此畢竟震動天下的消息先告訴商丘城。
城內,昨夜的爆炸聲和墨者出城夜襲的消息,早早地被白日剛剛參加了一場政變兩場盟誓的貴族們知曉。
雖然他們名義上要在宮室之內商討盟約的第三條:政變死傷的撫恤賠償,但實際上他們一直盯著城外的動靜。
誰都清楚,城內白日的盟約并不穩固,最終要看城外的戰事。
若楚人破城,那么司城皇一系也就不能依靠墨者調停,只能落敗,因為墨者失敗也就意味著絕于世。
若楚人不能破城,三晉兵至,大尹一系也必然在十年后失敗。
只有墨者憑借自己的力量,擊敗了楚人,才能讓白日的盟約穩定地執行下去,并且也可以證明墨家有能力當調停人,當監督者,當約商丘之劍。
白日里殺得死去活來的宋公子田、司城皇父臧、大尹靈琦、公叔岑喜等人,同聚宮中。
那些負責“保護”他們不互相戕害的墨者,身上纏繞著幾個巨大的鐵疙瘩,一條引線之外,手持火把,眾人不敢亂動。
當半夜里這些人聽到墨家出城夜襲,準備一舉劫持楚王的時候,在場王公貴族全都愣住了,都覺得墨家人瘋了,這是自尋死路。
或有人想,墨家自此絕于世!
或有人想,墨翟老矣,只求死前轟轟烈烈一場。
但回來報信的墨家弟子出現在宮室之內后,眾人尚未知曉情況,但只見那墨者臉上興奮的申請,不由均是一凜。
那墨家弟子高聲道:“奉巨子令,墨家不辱相托,墨家弟子與三百沛縣少年,夜襲楚營。沛縣少年俘楚王與右尹,商丘之圍已解!”
他叫了一聲,卻不見有人答允,只見在場貴族王公皆是瞪著眼睛似乎沒有聽懂。
他也只當是眾人沒聽到,心說難不成自己這雅音說的不準?便又以宋語高聲傳達一遍。
這第二遍剛剛喊完,便聽到幾聲樽爵落地的聲響,更有驚駭者不顧禮節竟然踢翻了案幾。
那墨家弟子此時方知,非是眾人沒有聽到,竟是之前并不敢相信自己說的,只當是聽錯了。
他又拿出墨翟手書的有著印信的文書,遞交于宋公。
宋公急忙起身迎接,心中震撼,連聲道:“墨翟先生守住商丘,實是信人!楚王是被誰俘獲的?”
墨家弟子鄭重道:“是被沛縣眾少年所俘。未有姓氏,只有賤名,公只需知道那是沛縣少年即可。”
“巨子說,楚王已答允成盟,還請宋公與六卿,問于商丘民眾,即刻商定好盟約,便要準備車馬,與楚人會盟!”
宋公連連點頭,心中雖然不愿意這些事與商丘百姓商議,但白日里剛剛經歷了政變,如今墨家眾人又展露出了足夠的軍事實力,哪里還能不答允。
他既答允,其余貴族也都假意相賀。
大尹等人道:“若早知墨翟先生能夠迫楚王成盟,我們又何必擔憂守城以至于城內百姓饑饉呢?”
“是啊,今日墨翟先生成此大事,也算是讓我們不用再擔憂城內百姓饑荒了……”
幾人如此慶賀,心中卻暗暗吃驚,震驚之情即便想要壓制,卻依舊溢于言表。
眾人均嘆,心驚不已。
楚乃大國,精銳眾多,這一次雖不是傾巢而出,卻也有數萬之眾。
在場眾人哪里能想到,這數萬楚軍,竟然被數百人夜襲成功,甚至還俘獲了楚王。
都說墨家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多有行刺不義之君的事,公侯多有戒備。
如今不僅是靠魚腸專諸事,竟還能再戰場上破數萬楚軍,這其中蘊含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嚇人。
原本白日的盟約,眾人未必想要遵守,因為盟誓什么的只能依靠天帝鬼神來監督。
至于天帝鬼神真的可以監察人世嘛?
很多人并不信,他們只是希望庶民能信,自己卻全然不信,否則墨家也不會有重鬼神之說來勸說這些貴族。
可如今墨家眾人竟然再萬軍之中做成了這件大事,白日的盟約墨家本就要做監督者,如今即便沒有鬼神,這盟約也不得不遵守了。
大尹等人驚恐于墨家實力的同時,也暗暗欣喜于白日的盟約,至少自己家族的地位十年之內是有保證的。
只要不到萬不得已,他們已經不敢再作亂。
如今墨家促使三方成盟,他們也是真心希望墨家眾人能夠維持這個盟約,畢竟楚人已敗,只有退兵一途,司城皇一系的力量終究勝于他們。
墨家的力量越強,他們也就越安心,楚人一走他們與司城皇之間的爭斗,就只能處于守勢。
大尹等人既然慶賀,司城皇也不能落于人后,也起身道:“墨翟先生今夜之事,當真是利于天下,利于商丘萬民。”
“我為司城,便為商丘城內萬民,先拜謝墨家眾人。”
替城內百姓謝過之后,皇父臧也不忘拉近與墨家的關系,便道:“數年前,墨家要往沛地行義,我稟于先公。不想昔年之義,今日竟然救了商丘城,這實在是天帝的庇護啊。”
“當年我知墨家有嘉禾,又知曉楚人有野心,故而獻于三晉也是為了一旦楚人圍商丘三晉能援。”
“早知墨翟先生可以破楚人萬軍,我又何必結好與三晉,以至于民眾怨恨于我呢?知我者,謂我憂民;不知我者,謂我媚晉啊!”
他連番感慨的同時,也是在提醒墨者,當初沛縣行義的事,他是幫了很大的忙。
實則也是在邀功,畢竟墨家人不說謊,說是沛縣少年俘獲的楚王,那就不得不信。
這一次楚人潰敗,與他而言只能算是美中不足。
現如今,他結好三晉,商丘圍城沒有靠晉人的力量解除,他也就不能獲得更大的威望和權勢。
但是比之前幾日,看似楚人馬上就要破城的兇險,他也樂于接受眼前的局面。
既然墨家促使三方會盟,定下了十年之約,司城皇原本的封地和甲士就多于其余各家,看起來又和墨家交好,十年之后一旦盟約毀棄,自己終究還占據優勢。
美中不足的,不過是沒有接晉人的力量和解商丘之圍的功勞獲得司法權,這只能慢慢積蓄力量,將自己的家族野心再往后拖延一下。
亦在場中的皇父鉞翎見父親應答的還算合情,卻少問了一些事,便問道:“墨家今日立此大功,解商丘之圍,這是應該慶賀的。”
“雖墨家節葬,可死去的勇士不能夠不被知曉和祭奠啊。敢問今日墨家眾人損失可大?他們為利天下、為商丘百姓而死,這是我們不能夠不過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