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極具生活化的場面,拉近了天下庶農之間的距離。
墨家的兼愛之說,類似于博愛,但又完全不同,因為兼愛是從親緣的有差等之愛進化出來的,不排斥親疏,只是論證了愛別人別人愛你是得到了雙倍的愛,以此證明合理。
貴族們不愛庶農。
庶農們又何必愛貴族?
既然不排斥親疏,那么庶農先愛庶農,然后愛過了庶農之后,再有余力去愛貴族王公,似乎也無不妥。
適解開了商丘民眾的一個疑問:沛縣義師憑什么來幫商丘守城?
似乎,這個解釋是最合理的,只是因為大家都是庶農,所以相近,于是有愛。
正如庶農不愿意打仗,每次打仗都被強制征召一樣,商丘的民眾很容易相通城外的楚人為什么會來攻打商丘。
適所言極為刺心:商丘城就算被攻破,土地也輪不到楚之農兵,就算成為了楚王公的食邑,倒也和以往沒什么不同。
眾人沉默一陣后,便道:“適,你說得對。我們誰愿意打仗呢?還不是王公貴族好戰?為了得利?”
“就是,你們墨家說天下好戰之君有幾多,那這些好戰之君得到了土地,也輪不到那些徒卒農兵啊!”
“我們又不是貴族,又沒封地,這就是我們不想守商丘的原因啊。若是楚人來了,說承認私畝,減少賦稅,只怕我們就把君上捕縛獻于楚王了!”
不知道誰這樣說了一句,眾人都笑了起來,也知道這雖是玩笑,可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未必不能真的做出來。
終究,楚人此時已經不是夷狄,而宋人又處在天下之中,也不曾感受過夷狄何物,是以很容易接受墨家天下的概念。
適因笑道:“你看,就是因為這份兼愛,也正是因為大家都是庶農工商的身份,沛縣借給你們的糧食,總不可能收取和貴族一樣的利息。”
“這份情誼,你們是需要記下的。如果有一天沛縣的庶農遭受了災荒,你們可也要記得今日的事啊!”
眾人一則是被適說動,二則如今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糧荒,哪里還能考慮到時候做不做?
只是連連迭聲地答允,適又道:“那借糧的事,就算是這么定下了。”
“到時候,工匠會組織生產墨車,你們負責砍伐樹木,到時候每家一輛,日后償還也不是不行。墨家這點錢,還是可以給你們墊付的。”
“等到墨車準備就緒后,便去沛縣運糧,沿途可能還需要筑路,這也都是要做的。”
“到時候我們墨家自會組織起來你們,只要去做就是。你們出力氣,我們來組織。”
眾人又連聲答應,均想這和修宮室又不是一回事,終究這是為了自己。
那修宮室之類,我們又住不進去,又耽誤農時,自然是不愿意的。
適沖眾人揮揮手道:“借的事,就算是做完了。可是,還的事,還沒有商量好。”
“我們墨家講信義,所以可以為你們擔保沛縣的糧食。可你們也得不能讓我們墨家失掉信義啊!”
“若是讓我們失掉信義,那么我們又怎么能存于世呢?”
“所以,怎么還,這件事需要你們去爭取,也需要你們知道怎么在詢政院中爭取。”
他說了這些,終于說到了主題。
與楚人成盟?這種事,適根本不需要講這么多,甚至如何成盟墨家已經打好了定稿,無非就是退兵和宋國嚴守中立、宋楚互助條約、楚國保證沛縣的獨立地位以此換取沛縣輸出鐵器和技術。
一旦圍城戰結束,這些民眾又少了組織的機會,又會成為小農個體,很難在組織起來。
詢政院才是真正要做的大事,他就不得不趁著如今還組織在一起的機會,將很多事情做完。
眾人安靜下來之后,適終于開始講到“如何償還”的問題。
償還,需要自己有。
自己有,需要自己生產再減去自己吃喝和賦稅義務。
剩下的,才算是富余,才能夠償還那些借貸。
而除了自己的吃喝可以不變之外,生產、賦稅和義務,都是可以改變的。
原本商丘的民眾沒有議政的資本,如今他們被組織起來,墨家又有駭人的武力在背后撐腰,自然便有了議政和爭取利益的資格。
適說的,無非也就是之前已經宣揚過的幾件事。
賦稅征收,需要得到詢政院的許可,才能征收。這包括貴族封地的貢賦和私田的稅收,必須要讓民眾爭取到一個固定的稅額,不能今天加個丘甲賦、明天加個宿麥稅之類。
生產的話,就必須改革掉商丘城的公田制度,徹底毀掉公田,成立三五戶一組的互助小組,最大限度地利用牛馬完成牛耕變革。
為了吸收大量貴族的資金投入到沛縣的手工業當中,還得借用民眾的期待希冀,來制定最高的利息,保證投入到手工業和莊園農業獲得的利潤比放貸要高。
而想要保證這些實施,或者說這些不被宋公和貴族隨意推翻更改,又必須爭取到議政權、集會組織鄉社鄉校之類的權利。
這種權利就如同監督天下的鬼神天帝一般,日后宋公和貴族要是違背,要有組織和力量打爆他們的狗頭。
正如當年子產不毀鄉校,而子產一死鄭國的“街頭政治咖啡館”鄉校紛紛被損毀強制關閉一樣,適信不過貴族更信不過國君,所以必須要讓商丘的民眾保持足夠的軍事優勢。
種種需求和權利,都是一環扣一環的。
后者是前者的保障,前者又為民眾提供足夠的余錢和力量加強后者。
這些道理并不復雜,適講了片刻就已經講清楚,歸根結底這是關系到整個商丘民眾的大事,與每個人切身利益息息相關,每個人也都聽的津津有味。
至于沛縣的要求,適根本就沒提,或者說現在不是提的時候。
他現在只是要讓商丘的民眾記得沛縣為他們付出了,他們欠著沛縣民眾的一份情,等到合適的時候,自然會引動眾人做出正確的、或者說他想要的決斷。
適從土地制度、賦稅改革一直講到結社權之后,天已經開始放亮,民眾們卻沒有困倦,而是聽的如癡如醉,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聽適在那宣講,適的話也越來越激烈。
待一切都差不多講清楚之后,適終于提到了最不起眼的宋楚之盟的事。
“如今詢政院雖然還未成立,但是宋公已經盟誓,日后凡有遷都、即位、成盟之類的大事,都必須問于眾。”
“如今馬上要和楚人成盟,楚人退兵是必然的,只是退兵之后怎么辦?日后楚人不攻,三晉來攻又怎么辦?”
適道:“墨家是反對不義之戰的,所以墨家總是和宋國走的很近,你們說這是為什么?”
商丘民眾知道不少關于商丘的笑話,也明白適話中的意思,紛紛哄笑。
很顯然,因為宋國自從襄公之后,就沒有發動不義之戰的資格。
這倒不是說一點沒有實力,若適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幾十年后宋還是短暫地雄起了一次。
當然,是吊打了一番滕、薛之類的小國,然后牛氣哄哄地射天射地認為天下我最強。
結局當然是被齊、楚、魏、韓等國滅國,來了次瓜分。曾經平楚鎮齊的宋國就此灰飛煙滅,以至于再幾十年后淮泗西楚成為了項羽這樣楚人最后的根基。
至于現在,宋國已經多年沒有發動不義之戰了。
向南打不過楚國,向北三晉強大。東邊有齊魯,西邊是鄭楚,實打實的死地。
加上越滅滕,如今越人尚是猛虎,剛剛在曲阜輝煌了一次,讓齊侯參乘魯侯駕車,宋人連淮泗之地的那些小國都不敢動。
適便道:“其實,墨家非攻、除不義之戰的說法,宋國是最可以實行的。別人不來打宋國,宋國也實在沒有力氣去打別國。”
“既是這樣,商丘城自然可以如同沛縣一般成立義師。”
“若是別國來攻,那自然多是不義之戰,你們自然是要守衛的。當然,這得是宋公與貴族答允了變革的請求之后才行,否則楚人來了給楚人交稅賦,那也和現在沒什么不同。”
“若是宋公腦熱,要去興不義之戰,我看就可以讓其出國,換個國君嘛。”
“再者,以后要種植宿麥,周禮時令之事已經不能用了。”
“遍地冬麥,冬季去哪里演武?春秋又要忙碌,怎么可以射獵?沛縣義師可以以步戰俘楚君,商丘以步戰守城也未嘗不可。”
“所以,義師的成立,還需要斟酌考慮,不能夠和以前相同。”
“何謂義師?就是只戰義戰,不興不義之戰。這就是宋公與六卿司城必須答允的事,若不答允,那這次成盟也無必要。”
“成盟事,你們或許不知道該怎么商議,我們墨家便替你們想到了一些,你們可以聽聽。”
“其一,宋楚弭兵。”
“其二,宋自此保持中立,不親晉亦不親楚。若墨家與晉楚弭兵會不成,晉人攻則求援于楚,楚必須在這次盟約上答允。”
“其三,商丘成立義師,只助守城,由獨立于諸侯的墨家眾人幫助訓練。所需賦稅,由商丘民眾承擔,議于詢政院。”
“其四,宋公如有發動不義之戰事,義師盟誓反對,以保證不會進攻楚人。”
“其五,義師的指揮權,歸于詢政院授權,不歸宋公獨斷。”
“剩余的,倒是也沒有逼迫楚人了,畢竟楚乃大國,真要是太過羞辱,又恐怕楚人背盟,到時候又不能夠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