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楚王熊當看成是一條可以吐出刺來的魚,在原本的歷史線中,被吃掉了軍工組織生產和什伍編織嚴密管理,吐出來了“利天下”、“非攻”、“兼愛”的這些“無用的刺”。
因為那時候墨子已逝,墨家組織在陽城因吳起的臨死之計全滅,導致了墨家三分。
沒有巨子,或者說那時候有三個巨子,各自指責其余兩方是修正別墨。
但如今,墨翟尚在,墨家的組織形式已然悄悄改組,熊當想要吐出刺的想法,從產生的瞬間就意味著不可能成功。
因為楚王邀請墨家派人與之密談這件事,都必須要得到墨家高層共議許可,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都需要提前講清楚底線。
而作為這一次楚王點名要去的適,對于最多還有一年壽命的楚王熊當也沒有讓墨家接近的想法。
眾人濟濟一堂,墨子并不知道楚王即將死于一場政治謀殺,對于楚王的邀請,墨子是支持的。
他當年經常游說各國,甚至以自己的面子可以直接推薦弟子出仕為官,楚齊等大國哪個沒有去過?
只不過當年各大國的國君很難接受墨子那一套人人平等、尚賢任用、兼愛非攻的理論罷了。
墨子的心意堅定,雖然認同適的一些做法,但是于“楚王好細腰”、“越王尚勇士”之類的說法依舊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的。
再者當初墨家和楚王盟誓,約定弭兵,今年促成晉楚恐怖平衡,墨子希望借這個機會和楚王商量許多細節。
楚人這次圍困商丘失敗,于戰略上并不成功。經此一戰,夾在晉楚之間的各國都明白楚人并非那樣強大,至少有墨家幫助守城的話,楚人是不可能急切間破城的。
但同樣,這一次楚人也并沒有太失敗,甚至不需要戰略收縮:經此一戰,三晉的日子也不好過,那些夾在晉楚之間的小國認為可以借用墨者的力量來守城,誰也不愿意當附庸國地位。
墨子認為這一次弭兵會,借助墨家這一次名動天下、火藥步入守城術的機會,完全是可以促成的。
促成之后,墨子認為只要“節用”、“天志”、“尚賢”這幾件事做得好,二十年生聚發展,肯定會讓各國國君發現不打仗也能積累更多的財富。
所以墨子是期待楚國能夠進行一些改革,促進民生,利于天下的。
但因為適的出現,因為沛縣這塊地方的獨立發展,也因為墨家內部的改組,導致墨家這一次不可能依靠一個國家,而是會選擇繼續保持自己的獨立性。
道理講的太多,墨家內部很多人認同適的看法,認為獨立性才能保證墨家的學說能夠被采納,能夠約束天下。
墨子也是傾向于此,因為當年公尚過說越王后,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封地封墨子為大夫,但是墨子發現越王好戰且不可能用他的主張,因此拒絕。
如今墨子依舊沒有封地,哪怕沛縣擁有半獨立的地位,那也不過是沛縣萬民恰好選擇了墨家執政而已,并非是宋公將沛縣分封給了墨家。
于是他先與眾人說道:“當年越王被公輸班鉤拒戰艦所擾,淮泗一戰屢屢敗于楚人,于是想要請我入越。”
“若說起來,這木工守城機械之術,也是我墨家的手段,他是能夠用的,但我依然拒絕了。”
“這一次,也是一樣。楚王希望能夠用到我墨家的技術機械,但是又絕對不肯用我們的非攻兼愛之說。”
“適曾說,買櫝還珠。只怕正是這個意思,將我們的珠玉扔出,卻只用秀美之匣,這是我們所不能接受的。”
買櫝還珠本就是韓非子用來毒舌墨家的成語,適提前拿來用,極為合拍,早已成為墨家內部常用的詞匯。
以“兼愛”、“非攻”、“平等”、“尚賢”為寶珠,而以技術、機械、稼穡等為櫝。
這是墨家內部已經定下的基礎,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再美的木匣,也是為了賣珠子,而珠子若是被舍棄,那么木匣也就是無意義的。
適聞言,起身道:“先生的話,我是贊同的。只是今日楚王邀我,我還是會盡力宣揚墨家的道義。”
墨子點頭道:“是的。是否宣講,是我們的事。用不用,那是楚王的選擇。你對這一次楚王能用我們墨家的道義一事,覺得有幾分可能?”
適搖頭道:“半分都無。楚王若想變革,總需要一些賢士。墨家多賢,然而我們一戰殺死楚之大司馬、執癰爵兩重臣,牽扯到項、景、屈等氏族,楚王不敢用我們。”
“他若用我們,貴族們必然會反對。他如今商丘城都沒有攻下,回去之后如何能夠集權于一人?依我看,楚人蕭墻之亂也不遠矣。”
墨子大笑,知道月前適曾在楚王帳內,給王權和貴族之間埋下了一顆極為尖銳的楔子,這木楔子隨著商丘圍城戰楚人失敗,隨著楚司馬執癰兩大臣戰死,隨著楚人退兵,必然會更加尖銳。
對外擴張,是撫平內部矛盾的最佳手段,但如果失敗,那這些看似撫平實則只是隱藏的矛盾會爆發的更加激烈。
本來這場圍城戰中,墨家的宣傳工具對貴族們各種詆毀,楚人貴族若是能夠接受墨家那簡直是做夢。如今又有兩條人命在手,更有了不準用墨家人的借口。
墨子也清楚適的判斷源于何處。
一個昏庸之君,只能守成的話,或許還能支撐。
但楚王即位短短數年,便大舉北上準備重奪霸權,攻略中原,如此雄心不可能安分地讓貴族繼續做大,若是不死改革幾乎是必然的。
改革,楚王死。
不改革,楚國死。
這是適已經分析清楚的,因為商丘圍城戰失敗了,楚王的威望降到了最低,又被適提前埋了那么大一根刺,貴族們不可能滿意。
適當初埋刺的一番話,都是吳起變法的內容,吳起的下場是什么適很清楚,也因為這下場適明白這必然觸動了貴族的最后底線:貴族們不傻,知道吳起趴在楚王尸體上自己射箭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已經不得不做——不做,那就是慢慢等死,下一任楚王會因為改革的慣性越來越集權,貴族的日子也會越來越難過,還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貴族們連知道射中君王尸體的后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也就白當貴族了。
楚王的雄心,必然為他招致死亡和禍患,正如宋公子田的雄心為他招來了圍城戰和政變一樣:雄心需要以實力為基礎。
適希望楚王改革,或者說動動改革的念頭,因為他盼著熊當死。
熊當不死,宋依舊不得安生,楚國貴族不可能在十年之內大量戰死,魏國也不可能強盛一時引動中原大戰。
所以他要去和楚王談談一些楚王聽到必然心動、但是要是去做就必然死亡的事。
于是適起身又對墨子道:“先生,道理我自會講,不該說的我也自不會說。只有一樣,這一次楚王必然會希望我們一力促成晉楚弭兵。”
“但是晉楚弭兵,又絕對不是晉楚之間的事。我們可以利用這一次守城名動天下君侯震驚的機會,將這一次弭兵會弄得更為正式。”
“晉楚爭霸,小國朝貢,這也是不利天下。若是能夠說動宋、鄭、衛各國,嚴守中立,借助晉楚矛盾保持平衡:由我們墨家助守,楚人背約則求晉、晉人背約則求楚……若是這件事能夠促成,很多事也就好說的多。”
“最起碼,換來二十年停戰,將稼穡、牛耕、良種、紡織、鐵器等傳播到中原各國,讓各國百姓能夠過得更好,這是符合我們利天下之心的。”
墨子問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夠弭兵會盟,一些技術可以傳授楚人?只是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就如火藥一般,即可以守城,但難道不是一樣可以攻城嗎?”
適笑道:“我們可以賣給小國嘛。讓他們方便守城。我們換取黃金,再買耕牛馬匹,繼續發展。打造鐵器,又能讓各國更有余糧余錢去買。”
墨子看了一眼適,笑道:“你并不愚笨,難道你會想不到,賣給小國,晉楚一樣可以得到嗎?既是這樣,又和直接賣給晉楚有何區別?”
適大笑道:“先生聰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這東西完全可以賣。”
適雙手環握了一個圓環道:“若是公造鑄弄的那東西做成了,攻城或許會有其余手段。但是,先生不要忘了,若是想要直接以火藥炸城,首先需要挖掘地道靠近城墻。”
“您是親眼看過的,若是不挖掘地道埋藏火藥,那么對方在城墻下,根本炸不開的。”
“所以,有了火藥,他們攻城的手段也是需要挖掘‘地穴’。只要會守地穴,那就可以守住火藥炸城墻的手段。”
“而且這東西只是投擲的話,始終是更有利于守城一方的。晉楚就算擁有,雙方都會擔憂對方守城尖利而攻城極難,所以更容易保持平衡。”
“再者這東西如何制造,天下所知之人,都不會叛墨。我說是用泥土做的,他們又有誰能分辨出來?配比之法,不能夠差錯太多,這絕不是短時間就能夠領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