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附近的戰斗還在激烈的進行著,適登高遠望,發現聯軍的第二波進攻部隊正在整隊。
實際上整隊的時間已經有點晚了,靠近城門的魏軍已有崩潰的跡象,靠南一邊的韓軍尚在苦戰,而左翼的鄭軍因為之前火炮的遲滯剛剛接戰。
適急令火炮轉移,這一次不再轟擊鄭軍,而是轉而轟擊正在集結準備接應第一波攻勢的魏軍。
城門附近的魏軍已經出現的潰退的征兆,遠超之前殘酷的戰斗是這些人所不能承受的。
而左翼的鄭軍,因為昨日的損失與今日遭受了炮兵的襲擊,在靠近四十步左右的時候就逡巡不前。
就在鄭人逡巡的時候,城頭上揮舞了一番墨者的旗幟,一名在鄭人看來膽大包天而在墨家內部比比皆是的勇士從城頭縋繩而下。
他手中拿著昨日讓人前來收尸的墨家旗幟,在鄭國士卒看來如同走在田邊地頭,施施然朝著鄭人而去。
幾個鄭人小貴族也愣在那里,其余鄭人聽著右側激烈的戰斗,也有些木然。
那名手持旗幟的墨者徑直走到了鄭軍隊列之前二十步,高聲道:“鄭人與楚三十年不曾戰,何必為魏謀稱霸?”
鄭人士卒手持兵刃,可那人仿佛看不到一般,以一口正宗的鄭語高聲喝問。
“幽公元年,韓武子伐鄭而殺幽公,據此不過二十四載。其后鄭韓交戰,楚人并未侵鄭。”
“若以私仇論,楚人不曾殺你們的父母,反倒是韓人與你們在負黍、黃池交戰,或死兄弟、或死老父,楚人與你們何仇?”
“墨家巨子曾言,天下非攻。鄭不過八百乘小國,楚縱弱也有數千乘。魏之精華皆在西河,楚國難道可以越國鄭國而攻伐魏國嗎?楚人若怒,難道地擋楚人兵鋒的,不正是鄭國嗎?到時候就算墨家以為楚興不義之戰,轉而助鄭人守,死傷的不還是鄭人嗎?”
“鄭國的城邑皆在楚國的兵鋒之下,楚王是王子疑還是王子定,和你們有什么關系嗎?”
“墨家兼愛,不忍相殺,所以……你們又何必求死?不若這樣,你們只搖旗吶喊,墨家勸告城頭楚人,也擊鼓作勢,多投擲火藥雷于城下,以作交戰之聲。”
那人就在千軍之前侃侃而談,絲毫不顧及可能受到的威脅,更仿佛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一切話語,正如當年燭之武退秦絲毫不談何利與鄭,處處站在對方的角度為對反設想。
正如墨家眾人所認識到的那樣,只有把興不義之戰的國家打疼了,他們才可能聽什么非攻弭兵的言論。
而三日前適全力攻擊了鄭人一次,讓鄭人充滿了恐慌,加之鄭國內部的國人本來就對攻楚頗為不滿,只是礙于駟子陽執政律法嚴苛不敢明說而已。
前日之戰,或許有人不曾參與過那次攻城,但是傍晚時候收攏尸體回去,很多人都看到了尸體的慘狀。
而且那次進攻幾乎是一哄而散,稍微靠近了城墻就退去,短時間內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很多鄭人心有余悸。
墨家的名聲又好,信譽又高,前幾日又專門叫人來收攏尸體以便魂歸故鄉,這些鄭人多在鄭都,多少也都聽了墨家的道理。
如今再看這墨者,萬軍之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手中并不持劍,又句句都在替鄭人著想,心中更是折服。
那墨者又道:“天下紛爭,所苦者萬民。今日你們不攻楚,將來若是楚人攻鄭,墨家必然親勸楚王,絕不屠戮。”
墨家的信譽,在市井間那是比諸侯還高的,這一點說完,很多鄭人已經猶豫。
本身,鄭韓血仇,三十年間交戰六次,很多人的父兄都死在韓軍手中,雖說墨家的道理說什么庶農工商只是為貴族謀私利所驅使,可這仇恨終究不比三十年不曾交戰的楚人。
鄭人害怕楚國的報復,也就是駟子陽執政之后,加強了集權,明確了法令,導致民眾不敢怒言,否則早就像當年衛國一樣把國君驅逐以停戰了。
那墨家既已說到了日后事,頭排的鄭人便紛紛望著指揮五百人的下大夫、旅帥旅長。
旅帥見眾人并無戰心,自己也擔憂攻城時候死于城下,再者他本就對執政對楚開戰一事不滿,只好說道:“三國既盟,我們這樣會遭到天帝唾棄的。”
既跟墨家講鬼神,實際上這旅帥心中已經認可了墨家提出的條件,這么說只是為了讓墨者給他一個遵守條件的理由。
右側的爆炸聲和慘叫聲還在不斷傳來,隔著一個突出的星芒,只看不到。
那墨者在爆炸聲過去之后,大笑道:“眾人皆天帝之臣,天帝最喜的便是人人非攻得利。如當年太公,累世于商為官,商紂暴虐,于是遠處岐山垂釣以求明主,安定天下,這才是天帝所喜歡的。難道天帝愚昧如此,竟分不清大利與小利嗎?”
“當年商紂夏桀,也曾與人盟誓,約定種種,可是難道他們受到了天帝的庇護嗎?”
“紂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畫殺人,名曰惡來。此人忠貞于紂,卻背叛天下大義,最終被武王所誅。難道說,天帝會認為惡來忠貞這樣的小義,而處罰處死惡來的武王嗎?”
“所以,三國盟誓,本身不義,又怎么會受到天帝的庇護呢?”
那旅帥也不回答,問旁邊士卒道:“你們以為如何?”
旁邊士卒早已被說服,紛紛道:“何必與楚人交戰?墨家守城,楚王親率七萬之眾,卻被墨家數百眾穿陣而俘,難道我們是可以與數千里數千乘的楚國相比的嗎?”
那旅帥嘆息一聲道:“只是上命不可違背啊。”
那墨者笑道:“好說。”
說罷,上前一步,揮拳直向上砸向那旅帥的下巴,那旅帥卻不躲閃,一拳之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圍幾名護衛抽劍欲怒,那墨家退后道:“旅帥暈厥。”
其余眾人紛紛揮舞戈矛,做激怒狀,不少人心中暗笑,那墨者臨走之前道:“明日起,楚人鐵丸不再轟擊鄭人,只轟擊魏人。”
說罷,繞開地上的一些陷阱和竹簽,走到城下,握著繩子爬到了城頭。
城頭上,鼓聲大起,幾枚火藥雷投擲到城下,轟隆有聲,鄭人也急吶喊,口中發出廝殺之聲,仿佛此地戰況竟比魏人攻擊的東門尚要激烈。
東門附近,第一波進攻的魏人已經支撐不住,可是后續的支援依舊未到。
公子擊算錯了時間,忽視了前日全陣后移與城墻的間隔,更沒想到之前一直轟擊鄭人的火炮開始轉而轟擊魏人的后續陣列。
適判斷了一下后續魏軍的距離,果斷下令小側門附近埋伏的精銳甲士出城反擊。
本已經耗盡了氣力和勇氣的魏軍忽然遭受了反擊,頓時崩潰,向后潰逃,那些出城反擊的甲士也不追擊,而是在二十步后便即返回城門。
數百人向后奔逃,哪里有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之說,席卷后續剛剛經受了炮擊的魏軍第二線部隊,根本無法攔截。
此時,又有幾枚鐵丸落在了魏人陣中,加上潰兵的沖擊,魏人頓時潰散,向后退卻。
魏人既退,韓人那邊也已經支撐不住。
鄭人正在吶喊,就看到城頭有人揮舞了幾下墨家的旗幟,幾個聲音大聲道:“魏人已退,鄭人難道非要做勇士嗎?”
鄭人一聽,后隊的不少人便向后觀望,見魏人果然已退,當即抬起那名旅帥,倒曳兵器向后奔逃,還有幾名膽大的沖著城頭喊道:“勿要使那鐵丸轟擊!”
不多時,鄭人退的干干凈凈,竟不留一尸,不傷一人,只是看旗幟倒伏,不知道的還以為也遭受了大敗。
東門之下,魏人遺尸八百余具,還有不少傷者正在城下哀嚎。
其余城墻方向,魏人也損失不少,不過都是些湊數的農兵,并非主攻城門的精銳。
別處雖然火器不如城門附近充足,但是每隔三五十步便有可以投擲火藥雷的勇士,其余農兵也都奮勇廝殺,或是用石灰罐、滾木等沖擊攻城登城的魏人。
只是一波進攻,已經損失了近千人,而且頗多精銳,這已經是魏人所不能承受的大敗。
無他,如果想要野戰,需要有車士作為主力。而攻城精銳,多可作為車士,其余步卒并不能勝任。
而且七萬聯軍,真正的精華也就不過萬人,分于三國,這樣的損失已經極為嚴重。
更為可怕的是至今為止,魏鄭兩軍沒有一人攀上城頭,唯獨韓軍那邊有幾人爬上了城頭,可很快就被擊殺。
看著三軍潰退,公子擊怒罵一聲,卻也只能暫時收兵,只待休整片刻,再行攻城。
下午,這樣的攻城仍舊繼續,可是結果卻和上午差不多。墨家也遵守了承諾,不再炮擊鄭人,而是始終轟擊魏人。鄭人依舊在城下搖旗吶喊,聽起來如同廝殺,魏人則結陣進攻。
一直到傍晚打著墨家的旗號收尸的時候,最大的成果就是魏人在城墻下挖了四個洞,可惜天色已暗,這洞晚上就會被守軍修補上。
公子擊已經紅了眼,子馬已經知曉鄭人今天下午做了什么,卻不說破,骉羌也是忍不住肉痛,說道:“這樣攻下去不是辦法!”
“今日不能登城,即便破壞了壕溝,挖掘了洞穴,夜里又要防備鐵丸轟擊,不能再百步之內,只能后退扎營。守軍必然出城填滿,如之奈何?”
公子擊咬牙道:“我若有墨家守城的鐵丸轟擊利器,這城今日已破!墨家口口聲聲說,不會提供進攻性武器,難道這東西不是可以攻城的嗎?”
他也只是發狠,知道這時候說這些無益,轉頭問子馬道:“鄭人今日竟然只死了十余人,還是落入陷阱而死!這是怎么回事?”
子馬皺眉道:“我如何知曉?國人不欲戰,難道公子希望我親自披甲登城嗎?軍法嚴苛,可是千五百人皆犯軍法,我若斬殺,士卒必亡北!”
骉羌冷聲道:“鄭人懦弱,一貫如此。”
子馬怒道:“你難道忘了六年前負黍之戰韓人被我追著逃竄的模樣了嗎?”
公子擊怒而抽劍,砍向帳內案幾道:“勿爭執!既盟誓而入王子定,難道鄭人想要背盟嗎?”
子馬垂首道:“鄭人好野戰,不好攻城。本想與魯陽公邀戰,哪里想到要攻墨家守備之城?那些火藥威猛之前不曾得見,士卒心悸,墨家守城手段又高……”
他頓了一下,猛然抬頭道:“若如今日這般攻城,再有五日,不用魯陽公帥楚師邀戰,我軍恐怕便已潰散!已經不能夠這樣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