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游士有一部分是完全認同墨家的道義的,但還有一部分就是純粹的投機者。
還有部分人對于墨家內部的繁瑣規矩感到不滿,也不愿意加入墨家。
涌入沛縣的眾多游士,真正加入墨家的,如今也不過幾分之一,更多的人只是墨家的“朋友”,很難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墨者。
而且墨家內部,也有部分人是渴望出仕的。
這些人和勝綽不同,他們不會背叛墨家的義,但是覺得可以出仕以勸阻君王。
若是墨家采用全面和君王合作、幫助變革、建立長城和堡壘促使非攻等等手段,這部分墨者會大為支持。
前往沛縣的一部分游士,被稱為墨者的繁瑣規矩和考核攔在墨家之外,也讓魏越認為墨家的政策有些過于嚴苛了。
他認為,現在這種情況下,未必非要這么多的規矩,而是應該借助墨家現在技術和學術的優勢,擴大墨家的規模。
只要是認可墨家道義的游士,都可以算作墨者,不需要那么多的規矩來約束。將來利天下的時候,都可以算作自己人。
這樣一來,若是將來能夠大規模出仕,這些認可墨家道義的游士,憑借著墨家的技術和學識領先,必然都是“賢才”,充斥著各國的官吏之中,逐漸影響君王,使之“行墨家之義而治政”。
不過,在經濟政策上,魏越支持適的一系列政策。
因而,適在選擇盟友的時候,選擇了高孫子這一派,而堅決反對魏越這一派。經濟上的政策,此時是小分歧;是武裝斗爭攻不義之國還是出仕為官勸諫君王維系和平的分歧,是大分歧。
至于說其余的派系,于此時都是無關輕重的。
“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賈不二價”,平等勞動、以勞動量等量交換的空想派,人數不多,墨家內部影響較小,只在外部有一定的影響。
“設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的絕對和平派,在墨家內部此時影響極小。墨子還沒死,這個左手非攻非斗、右手一支墨家勁旅到處干涉各國戰爭的巨子還在,這一支派系毫無發言權。
“既九重樂土是必然,且與機械工具相關,不如一心做學問以究天地本源、發展生產”這一派,基本也沒什么為害,而且鑒于適的學識,他們大體也是適的朋友。
“摒棄苦樂六欲而自修”的這一派,和高孫子那一派自苦以極的派別還不一樣,這一派認可的是“兼相愛,是交相得利的唯一基礎”的純精神建設派,和高孫子那一支“墨者就該自苦以極以利天下不得享受”,但卻認可“墨者與民眾不同”的派系截然不同,影響力也不大……
“尊天事鬼”、“以正天下之心”、“鬼神察天下善惡”的這一派,此時人數更少。適的天鬼理論,廢掉了鬼神天帝有善惡觀的基礎,墨子態度曖昧,并不反對,這本身也就沒有意義了。
再就是剩下一批“不若舉事,公告天下,廢除舊制,變革制度,攻伐不義”的這一派,屬于激進派,講道理是可以講清楚的,可以獲取他們暫時繼續忍耐。不過這一派至少不可能和魏越那一派合流。
這幾部分墨家分支,都不能說不對,他們的理論都源于墨子。
然而一個人的理論成熟,需要一個過程,很多是墨子二十多歲時候的想法,有些是三十四歲的想法,有些則是年老遇到適之后的想法。
弟子們的年紀也是有大有小,有不同的側重點,這也造就了想法的諸多分歧。
這種分歧在商丘改組之前就已經出現,只不過墨子以其威望完全壓的住。
適在取得了高孫子的支持后,便開始準備九月份的這件大事。
每天除了正常的任務工作和教學之外,夜里就點燈夜讀,將自己這個書秘吏整理出的《墨子》言論,仔細背誦,從中找符合自己那一套邏輯的論點,尋章摘句。
適在滕地尋章摘句的時候,墨子也在沛縣讀書。
輕微的咳嗽聲打碎了夜晚的寂靜,那些昏黃色凝滯的燭光仿佛也被這咳嗽聲震出了漣漪。
墨子手中,捧著一本《墨家樂土甲乙丙丁》的下半卷,上一冊只是談了談一些表層的淺顯問題,后面這一卷才是真正可怕的內容。
若是流傳出去,天下諸侯都要驚呼,墨者是要革舊鼎新,徹底變革天下,那必然會被天下貴族所不容。
這一冊是適寫的,暫時還未刊印,只有幾個人看過,墨子最近也正在讀。
融合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夢想和閱歷之后,這本書他讀的極為透徹,不斷點頭,確認自己想的沒錯,適是有一整套完整體系的。
里面描繪的東西,墨子完全可以看得懂,也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因為他站的本就比此時的時代更高一些。
咳嗽聲中,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沒有見過那兩位“賽先生”與“唐漢先生”,不能提早讀到這些理論,否則的話又何必從二十歲到七十歲行義,難有所成?
那個曾經打著草鞋一日可以奔波百里的壯漢,如今垂垂老矣,每一聲咳嗽都讓他心急如焚。
長桑君告訴他,他的身體已經垮了,恐怕撐不到兩年了。
墨子倒是不怕死,墨家節葬,對于生死這種事根本看的極淡,剩余的也就是一些擔憂。
九月份即將到來,這次聚會,往小了說,是墨家內部路線的一次辯論。
往大了說,就是墨子全面摒棄之前的一些想法的開始,也是為墨子去世后墨家該怎么走的一次鋪墊。
幾年前商丘改組的時候,墨子就在為身后事做準備。
他墨翟可以死,墨家的道義卻不能絕,所以他不怕死,只怕死前墨家的道義不能達成“上下同義”。
墨家內部的派系,墨子看的清清楚楚,這幾年的討論也是一直沒有停下,內部的意見分歧從來都是直接拿到明面上辯論的。
適和高孫子辯過,辯五十四和魏越爭論過,巫馬博和公造冶爭吵過……這一切在墨子看來很正常,這才是一個充滿活力、可以綿延不絕的墨家。
對于魏越的想法,墨子不認同不認可,但是他不會親自出面指責魏越,而是把問題溜到了這次擴大的聚會之中。
正如適所猜想的那樣,這一次擴大的聚會討論,就是在為自己準備身后事,也是墨子想要最后推適一把。
因為當初商丘墨家改組的時候,七悟害與委員以及上下同義的制度,本身就有糾錯功能。
墨子不在意自己的對錯,也不想借助自己的威望來平息這件事,而是希望依靠墨家內部的規矩來糾錯,從而留下一個墨子即便去世依舊可以完善運轉、自我凈化的墨家。
七悟害、委員以及層層代議制度建立之初,就曾解釋過。
《柏舟》曾言:靜言思之,悟辟有摽。悟,幡然醒悟、給人提醒、監督對錯。”
害,墨子曾言:害:得是而惡,則是害也。其利也,非是也。墨者交相利,害利相悖,乃墨者最厭惡之事。
七悟害本身是有糾錯巨子的責任和義務的。
而選出七悟害的那些人,本身也是有在墨家大義的基礎上推選自己認可的巨子的權力的。
墨子明白、禽滑厘自己也明白,下一任巨子只是一個過渡,墨家的希望在十年后,在沛縣這一批鄉校求學的孩童長大后。
墨子要清算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能靠自己去清算,因為他不想人亡政息,所以就必須依靠墨家內部的一些列規矩。
并且要在自己死前,讓這規矩煥發出無限的光澤,從而將墨家的規矩徹底穩固下來。
他與禽滑厘的談話,本身也正是這個意思:墨家想要不絕于天下,靠的是天志學識和邏輯推理體系;墨家想要改變天下成就大事,依靠的必須是墨家內部完善的一系列規矩。
他若出面反對魏越、指責魏越,那除非是適這些人完全敗退的情況下才會出面,否則他還是希望依靠規矩本身來完善凈化。
在制度本身之外,對于禽滑厘之后的墨家巨子人選,墨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斷和想法的。
就以七悟害和那些候補悟害之間,每個人的性格墨子都了然于胸。
適是年輕人中最有能力的,是宣傳鼓動的能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將他的話從“單獨的話”,編纂為一個完整理論體系的人。平時和藹,遇到問題又不會退讓,很有原則,在墨家內部很受歡迎。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很難說完全和自己吻合,而且夾雜了很多他自己的東西。
孟勝這個人,過于俠義,對于墨家絕對的忠誠,在道義理論問題上有時候往往看不透徹。平時名聲極佳,在適加入之前算是墨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但是商丘大聚后一直在楚地,墨家在沛縣的大發展他名聲不顯,不能服眾。
公造冶粗中有細,可以治理一方,也能征伐軍陣,但是性格過于尖銳,想法有些古板。是個極好的執行者,但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引路人。
摹成子熱衷于行政手段和法度制度,但是在墨家將來面對的重大抉擇問題上,不能夠給出決斷。
高孫子自苦以極,心懷天下,但是年紀過大,而且過于堅持,愛憎分明,言辭激烈。他是個極好的督檢,卻不適合做可以維系墨家上下同義的巨子。
魏越的想法不能夠與時俱進,有些過于寄希望于王公貴族,這是自己三十歲左右的理論,現在看來墨家已經完全不需要走這條路了。
辯五十四辯才很高,但是過于糾結墨辯之術,在乎了太多細枝末節,在大方向上把握不足。
……一個個弟子的模樣性格在墨子心頭閃過,沒有人全然都是優點毫無缺點。
但巨子這個位子,需要什么樣的優點、可以容忍什么樣的缺點,墨子心中卻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