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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有句俗語,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此時佛陀剛剛樹下參悟,經自然還未傳到九州,只是這意思卻正可以形容此時義師主帥和越人主帥之間的想法。
越王翳這一戰不得不打,而且被適逼得不得不打野戰,甚至不能避戰。
義師之前的行動,已經告訴了越王翳屯兵于堅城之下就是死路一條,而越王翳也必須勝利,所以他只能選擇約戰。
從文種和勾踐之間因為北上爭霸還是固守吳越的分歧開始,越國一直在北上還是南下之間難以抉擇。勾踐力排眾議北上爭霸,短暫成功之后留給后任越王的就是無盡的后患。
從遷都瑯琊到現在,已有七八十年,可是很多越人貴族希望放棄中原爭霸回到吳越江口的呼聲一直未變。
想要北上,或者讓越國還留有北上中原成為華夏體系的一部分并且成為霸主的一線可能,泗水流域就是必須爭奪的。
此時黃河尚未泛濫,泗水流域也算上是天下沃土,僅次于衛鄭中原,而且小國林立。
幾年前與齊一戰,雖說勝利,但是越王翳也清楚越國現在的斤兩。
正如之前使者去質問墨者義師的時候,所得到的那句有些侮辱的話:若是勾踐之越,何至于只要了建陽、巨陵二城,奴隸三千便成盟休戰了?
北上有齊國在擋著,能不能擊敗齊國不在于越國,而在于齊國是否內亂、在于三晉是否壓迫齊國。
現如今楚人被三晉壓制,天下兩大國都暫時沒有染指泗上的力量,這正是越國最后的機會。
放棄泗上,那么等同于放棄瑯琊,越人全體遷回吳越故地,在那里成為華夏體系的邊緣之國,逐漸沒落。
與列國爭雄一較長短,越國現在沒有這個身板兒。但留在北方終究還有機會,以待將來。退回長江,那是連希望都破滅了。
越國的政治和文化落后中原,原本在泗水的戰略也就只是依靠武力維持優勢。實力強大、沒有列強干涉的時候就吞并一兩個小國;有列強干涉的時候就扶植小國的貴族上臺,罷黜國君。
只要楚國不倒、齊國尤大,那么三晉就會一直和越國同盟,之前越國和晉國一直走的很近,幾次攻打齊國,都是趙魏打主攻,越國打秋風。
和楚國水戰自從公輸班到了楚國之后,越國舟師習流就沒了優勢。好在楚國這幾年衰敗內亂,如今正和魏國對峙,宋國又有商丘之變、鄭國又有駟子陽之亂,中原大國暫時都不會盯著泗上,鄭國的內亂足夠吸引一陣三晉的目光。
這是越國最后的機會。
原本的戰略沒有錯,蠶食鯨吞,內部控制,扶植親越貴族公子……可隨著墨家在沛縣開始搞事情,問題就變得復雜了。
越國的戰略已經趨近失敗,尤其是滕國復國這件事,讓越王翳明白再不管墨家,泗上就再無越國立足之地。
實際上,中原各國只要再打幾年,都會把目光轉向泗上,那是僅余的一片尚未被大國列強占據的中原文化有富庶潛力的地方。宋、齊、越、魏很快就會都盯向這里。
越王翳現在很清楚,小小的滕國對越國而言并無太大的現實利益,可對于長遠的霸權戰略來看,滕國復國會引起一連串的反應,也是墨家開始染指泗上的信號。
泗上是好地方,可魏楚現在都無力爭奪,越國反而是最能切身感受到墨家威脅的。
不打,那就等著墨家一步步把泗上染黑,滕國復國,在越國看來這算是什么復國?不知道從那里抓出來一個人就說是考公后裔,他有實權嗎?
打,這就是越國在戰略上不得不做的選擇。
既戰略要打,那么整個戰役怎么打?
適在兩個月前已經給了越王翳一個唯一的答案:圍城那就別想了,墨家守城,你打一年能打下來算你天下無雙。可這一年那支游走極快、攻城迅猛的機動力量,難道不會掐斷糧道?難道不會在后方威脅泗上諸侯?難道不會配合齊人攻瑯琊?
所以,在戰役上,唯一的選擇就是野戰,而且是一場痛快淋漓大勝的野戰,消滅義師的主力,那么這些城就是死城,就算耗費時間也總能圍下來。
等到具體的戰斗上,越王翳又必須獲勝,否則那就在戰略上失敗了:墨家獲勝,意味著越國吞并泗上的戰略完全被墨家打破。
戰斗既要獲勝,又要大勝,越王翳在觀察了墨家義師的軍陣是防守的死陣“數陣”之后,就選擇了最為有威脅的進攻方向。
至少,他認為這是有威脅的。
可真打起來,又完全出乎意料。精銳未動,義師的陣線就像是大海,自己的那幾次進攻就像是一片水花,毫無影響。
反倒是自己的左翼,被義師猛攻,已瀕崩潰。
他幾乎是立刻想到了那支和他兜圈子的義師主力,暗想:“左翼之師,必是義師精銳。他既做數陣死守,不得輕動,那么便要在左翼擊潰我。”
只是,這世上尚無步兵變陣轉側翼的先例,他自然也沒想到適的野心是想吃掉他的全部部隊打殲滅戰。
其實他想的不錯,但是他左翼面對的步兵和右翼面對的步兵,卻根本不是一個體系。
他右翼面對的那些步兵,確實是防守有余,機動性極差,因為走的是方陣防守的路子,是配合第一批原始重火槍的方陣矛兵。就算戰場出現了什么機會,也不能依靠機動性擴大優勢,走的太慢。走得快了又喪失了戰斗力。
當烏龜往那一縮,憑借火槍手和大炮配合,越人無騎兵無大炮,想要破方陣要等到猴年馬月。然而一旦動起來,問題就會出現。
可左翼面對的那六個旅,則屬于墨家義師軍制改革嘗試的六個旅,走的是小方陣橫隊夾雜火槍手進攻的路子,機動性更好,更適宜進攻。
機動性,意味著一個旅可以當成兩個旅用,在必要的地方實現以多打少。而任何的戰術大師,天下名將,一生追求的只有一件事:在戰場上通過調動和陣法對抗,在局部實現以多打少。
適是拿那六個旅中的三個做可以戰術機動的騎兵用的,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如果繼續持續這種兩萬七千人的動員,在沛縣就會引來一系列的后續不滿,所以墨家也希望決戰,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需要這一戰打成殲滅戰,以逼迫越人按照之前同義會上的既定戰略來走下一步,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面臨著墨翟將逝的局面,需要這一戰的結果來整合矛盾的內部,越王翳也不知道。
所以適最擔心的越王翳見勢不妙,直接扔掉左翼開溜這件事,越王翳并不會做。
因為他一旦做了,那就意味著失敗,雖然是戰斗的小敗,但卻是戰略的大敗:越國的戰略和墨家的壓迫,逼得越王翳這一仗只能勝不能敗。
越王翳在觀察了戰場的局勢后,知道戰局瞬息萬變,于是他做出了一個改變策略的決定,也是一個會影響到整場戰局的決定。
因為他不知道適的野心是全殲四萬多包括六千君子軍的越人野戰主力,所以在右翼戰車沖擊被擊退而義師沒有追擊后,越王翳判斷義師的左翼擺的就是僵死的數陣,完全沒有追擊的能力。
這是因為信息的不對等,他不知道墨家需要一場殲滅戰,而認為墨家需要的只是一場勝利。
所以他覺得如果只是為了勝利,若是義師的左翼有能力追擊反擊,自己現在已經陷入了混亂,可能已經失敗。
既然還未失敗,義師也未追擊,所以只有一種可能:自己的左翼,義師的右翼,是義師的精銳主力,也是那支被自己追了兩三個月卻一無所獲的主力。義師想要穩扎穩打,靠右翼以雁形之陣擊破自己。
只要將這支精銳殲滅,那么墨家只能選擇守城,而沒有力量去繞開大軍偷襲后方、截斷糧道、攻破附庸國都城。
因而,他在左翼出現崩潰困局的那一刻,做出了判斷。
放棄之前從義師中軍左翼結合部突破、圍殲義師大部的想法。
轉而采用猛攻義師右翼,利用人數優勢壓制義師的中軍左翼不能支援右翼,同時依靠絕對精銳的君子軍和大部兵力,殲滅掉這支唯一能夠有進攻性的義師野戰之師。
戰場變陣會帶來諸多的混亂,但越王翳有變陣成功的判斷。
義師的左翼和中軍擺出的是僵死的數陣,所以只要前部已經展開的兵力繼續進攻,以空出空間為圍殲義師右翼的部隊留下展開和重新部署的空間,那么就可以完成極為危險的戰中變陣。
義師的防御選擇了兩個支撐點,對于越人而言非常惡心,因為越人的大軍無法全部展開。展開也無意義。
一則越人的人數本來就多,二則越人的軍陣比起義師的密集陣要松散許多。
所以在保持陣型的情況下,越人所需要的空間更大,而寬度被限定,所需要的空間相對而言更大。
前面已經展開的部隊不能收回,只能讓他們繼續進攻,以為自己的主力空出維持陣型的空間。
自己領中軍主力和精銳的君子軍,以及弓手和全部精銳,猛攻義師左翼。雖然有潡水為限,但依舊可以完成小范圍的包抄,從而全殲這一支義師精銳。
只要能夠消滅打野戰進攻和攻城拔寨的這支義師精銳,那么剩余的義師也就是一群只能擺“數陣”死守的死僵,到時候就算拼盡全力,也一樣可以靠圍城拿下滕城,一舉奠定在泗水的霸權。
齊國會不會中途出兵,取決于這一仗:這一仗能夠圍殲義師的精銳主力,同時可以圍攻滕城,那么越軍依舊是“猛虎之師”,齊人不敢動。
反之,若是現在就溜,義師可能會死追不退,齊人眼中的越人也沒有那么可怕。
以如今田氏最需要的名望來看,田氏需要一場對外戰爭的勝利。
魏人不好打,平陰之盟、廩丘之戰的仇不能報,也不敢報。
可是建陽、巨陵和三千齊人奴隸的仇卻能報……只要這一仗打輸,那么齊人就很可能趁著魏楚大梁對峙的機會,出兵瑯琊。
當年的丑是齊侯出的,榮耀是田氏奪回的,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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