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陣中的頭目已經在攻破之前自刎,臨死之前還毀掉了一些賬目和印信。
庶俘羋在自刎那人的身上翻了翻,也沒有什么東西,旁邊連代表正在那大聲喊著,讓同袍將這些連接到一起的車解開,套上馬匹,快點離開這里。
連長在分配幾個人在外面十里之內警戒,以防有人突襲。
這只是一場簡單的戰斗,這些人打的多了,也就沒有當回事。
連長分派完任務后,來到庶俘羋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真是可以,這一次又立下一功,想來升上士是穩了。”
上士,借用的是原本周禮和此時天下主流的一種稱呼,與天下其余地方的上士不同,其實這個“士”,類似于后世的尉。
只不過此時各國的“尉”都是上層官職,如趙國的賢臣荀欣,做的就是“中尉”,乃是趙國的中央官員,主管推薦賢才,所以為了防止不必要的誤會,墨家內部的軍銜是以士做尉。
本來,士在原本戰車時代管轄的也是一個戰車,以及后面的一百二十五名徒卒,墨家的士官一般也就是擔任司馬長和連長之類,管轄人數上正合適。
上士,已經可以做連長或是連代表了,庶俘羋來到北境高柳才一年多,才能和勇悍眾人有目共睹,這積累功勛升遷的速度卻也足夠快。
他聽了這話,也只是笑笑,心道老頭子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已經參與了商丘之戰將矛尖抵近到楚王五尺之內,我這點功勞回家可沒什么可吹噓的。這點事若是回去在酒桌上說說,老頭子必定會又談他當年如何抓住越王翳的事……
想到老頭子捋著胡子、喝的半醉的模樣,庶俘羋忍不住笑起來。
連代表走過來嘆了口氣道:“里面的馬鐙、鐵劍和箭頭,足夠殺一批人了。回去后還不一定要怎么樣呢。”
闕與君那是趙國的封君,天下的舊規矩是刑不上大夫,這件事肯定要引出一大堆的問題。
庶俘羋卻不以為意,說道:“回去再說。屈將子自會解決。我本想著,這一次咱們把車隊里的人都抓住了,一個沒跑,不如等到咱們支援的人到了,咱們押送著這批貨物去過修水,誘騙那個和他們交易的部族……”
連長眼睛一瞪道:“算了吧,回去再說。整隊!整隊!準備回去。”
庶俘羋笑了笑,也不堅持。露出來白森森的牙齒,腳后跟磕了一下白星的腹部,自去整理自己的那二十五人。
一路無話,等距離邊堡還有五十里的時候,終于遇到了支援的隊伍。支援的隊伍來了三個連隊,還有兩門小炮,遠遠地看到了庶俘羋等人押送著俘虜和車輛,領隊的那個忍不住笑罵道:“你們運氣倒是好,偏生讓你們遇到。若說你們自己能解決,又何必讓我們走這五十里?”
遠遠就已經清點了人數,也知道敵人有二百多,看樣子連隊只有幾個受傷的,損失極小,戰果極大,便能笑出來。
連長過去說了一下大概的戰斗過程,帶隊的副旅帥沖著庶俘羋招招手道:“你小子腦子夠靈,回去后和連里的人把這次戰斗的經驗總結一下,寫出來交上去。”
副旅帥是泗上的墨者,非是當年商丘之戰前的老墨者,但也是潡水之役之前加入墨家的那一批,在泗上的時候庶輕王的名字如雷貫耳,自然知道庶俘羋的身份,更知道庶俘羋的名字是適給取的。
庶俘羋本人也爭氣,在高柳這段時間,屢立功勛,出了名的膽大心細腦子靈。
副旅帥看著笑吟吟的庶俘羋,笑罵道:“剛才我聽你們連長說,當時你想著誘騙那個交易的部落?要我說,你的膽子還是小了點。”
“既然邊堡必然出兵救援,當時你就該把意見提出來,讓你們連的骨干討論一下。真要是去了,這事也就做成了。現在你們都到了邊堡五十里內了,想來交易的部族也走了……”
又說笑了幾句,便整隊前行,一如平時行軍那般,即便在邊堡五十里內,仍舊派出斥候偵查四周。
到第二天傍晚,隊伍終于回到了邊堡,四周成片的蕎麥、莜麥、玉米和土豆,郁郁蔥蔥,一股奇特的清香在邊堡的四周蕩漾。
夕陽斜掛,星芒形狀的邊堡仿佛一個黑黢黢的怪獸,向四周伸出了觸手。高高的炮臺上,幾門銅炮在閃爍著光澤。
銅炮之下,便是和平。
附近的農夫悠然地做著自己的事,時不時有人沖著隊伍行禮,這些人保護著附近的安寧,也保護著他們的希望。
一條從遠處引來灌溉的河流,訴說著這些民眾改變山川的力量,邊堡附近的村社已經點燃了熏蚊蟲的篝火,幾輛馬車吱吱扭扭地從道路上顛簸。
七年前開始在這里種植玉米土豆、莜麥蕎麥,還有一些豆類,這里尚且不能兩熟,但是配合上馬耕、輪作、堆肥,這一片原本是放牧草原的地方,開始有了農耕的生機。
在這里,墨家的政策極為激進,不只是大規模吸收趙地逃亡的農奴,還針對草原上的部族來增加人口。
這時候部族的規模很小,遠沒有到匈奴整合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部族,以一種“封建農奴”制的方式進行著統治。
部族的首領,擁有全部的財產,牛羊馬匹之類,牧民只是幫著首領放牧,歸屬權仍舊是部族首領。
在草原上,單獨的牧戶會死,必須有一個首領,或者說遲早會被虜獲成為首領之下的部族成員。
草原上的風俗,也是中原不同,所謂“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娶嫂子弟子、娶后媽,強者吃肉弱者吃草,自古以來似乎便是如此。
隨著七年前墨家開始在高柳經營后,在草原牧民那里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兩種“外號”。
一種是“湖上的暖陽”,另一種是“骯臟的黑鼠”,這兩種稱呼的區別,自然源于草原上社會地位的不同。
幾次作戰,不少小部族的首領被殺,以階層斗爭普遍適用的價值觀,移風易俗,爭取草原部族里那些牧民的支持,教授他們農耕放牧,就在這附近住下來成立村社。
人少、地多、多農奴、少貴族豪族、只需要農耕保障兵員、不需要商品經濟發達、源源不斷提供的墨者組織力……這一切都保證了這里的政策的特殊性和激進性,也保持了這里的安定。
這一座邊堡,在高柳的東北邊,是以高柳為中心的五座邊堡之一,以此為中心星羅密布著許多的村社,還有一些戰時可以駐扎二三百人的小土堡。
若是需要,其實憑借車陣、火炮、火槍等,四五百戶的移民就能夠向北擴張土地,因為此時各個游牧部落實在是太落后了,完全沒有強大的組織能力。
加上此時氣候濕潤溫暖,北面就是后世的烏蘭察布,那里還有一片大湖,水草豐美,遠非后世那種荒涼的模樣。
墨家在這里的政策,基本上就是遵循著這種方式。鞏固了高柳城后,便不斷組織移民遷徙,以四五百戶、車陣、火槍和正規軍掩護,擴展地盤,然后建筑小土堡。
等到小土堡建成,打上幾仗、摧毀幾個小部落,批斗部族首領,講明白沒有那么多的理所當然,說清楚隱藏在其中的剝削和掠奪,移風易俗,集聚人口成立村社,再修筑邊堡,不斷蠶食。
遠超時代的中原技術、組織能力、宣傳手段、道義基礎,遇到原本時代的游牧民落后部落,別有一番進取的特殊。
這座邊堡管轄著大約九千戶的人口,小半數是逃亡的農奴,多半數其實還是原本的游牧民。邊堡內像是庶俘羋這樣從泗上來這里的年輕墨者,有大約六十人,而當地成組織在冊的墨者已有四百。
組織既成,墨家在這里就算是扎下了根,任憑雨打風吹去,屹立不倒,除非屠滅——不管是游牧民首領還是趙國貴族,都不可能來這里行什么利天下之事,利益之下,民眾并非傻瓜,明白自己該站在哪邊。
甚至于新生一代的年輕游牧民,已經出現了一系列的激進行為,比如批判長輩娶后媽、娶嫂子弟妹這樣的行為,并認為這是一種恥辱。當然,主要還是因為生活方式和經濟基礎的改變,已經沒有這種習慣必須存在的基礎。
在高柳,已經出現了一些墨家組織起來的、以游牧民女性為主的一個羊毛氈和毛呢的作坊社。
這種局面的出現,也正是當年適在泗上認為“要慢”的緣故。
墨家在泗上從周安王尚未即位的時候就開始經營,二十年時間,新的一批年輕人成長起來。
借助這二十年的安定,縱橫捭闔,借助諸侯之間的矛盾,沒有急著去爭霸天下,而是利用手工業和礦業獲取的利潤,培養了大批的在墨家體系之下長大的年輕人,帶著他們誓要摧毀舊世界的激情來到這里。
墨家不是為了當舊世界的天子,也不是為了封公侯,爭霸天下是為了改變舊世界舊規矩,爭霸天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若不然放棄那些道義,投身秦楚,都可讓天下定于一,也不需要走這條最難的路。
坐落北境的高柳,擁有的墨者數量,已經超過了當年商丘改組之時墨家的總人數。
于庶俘羋這樣的年輕人而言,這里的氣候、食物、環境都和泗上不同,但卻有一種特別的熟悉和親近——離開了泗上,他們是天下的異類,比之距離泗上更近、氣候作物環境更像的曲阜,這里反而更有歸屬感。
這里隔著趙國、魏國、韓國、鄭國、宋國,但卻書寫泗上的那種賤體字,使用泗上的計數符號,討論的也是泗上學堂里討論的天地宇宙,人們不會對利天下三個字充滿嘲笑以為是瘋子,更不會有貴族因為他們親人死后服喪三日就鄙棄。
所以,當邊堡的大門打開的時候,率先浮現在庶俘羋腦海中的一句話,便是“終于到家了”。
和家很像的地方,才會叫人覺得像是回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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