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想了片刻,又聽那個買菜的人在那發著牢騷,說什么雇工們如今難求,吃飯雖說菜蔬就可,但是多少又要放些油,這又需要去買些油。又說什么當年沒有鐵鍋的時候,可也就那么過來了,人家天子還吃腌韭菜花呢,如今雇工卻都不愛吃云云。
吳起暗暗點頭,心說這菜蔬又和菜油相勾連,鐵鍋既出,墨家賣出了鐵鍋,也一樣讓那許多人得以靠種菜為生,又能夠讓一些以開辦油坊致富。
那些原本只能務農的人,如今可以選擇種菜、在油坊做工,土地還是那么多,卻可以讓更多的人存活。
聽到那人還在那里嘀咕,吳起便笑著搭話道:“墨家說愛,不是說過嘛?這雇傭的人,給予雇工好的食物,不是愛雇工,是為了讓雇工多做事,以求利。反過來,雇工努力做活,也不是愛主人,而是為了得到金錢。這倒也沒什么錯。你主人若不能得利,自然就不需要這么對待雇工了不是?”
那人一聽,這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可是墨家也說,坐地起價,就地還錢,終究還是想要讓人少出錢,多干活。雇工呢,就像多收錢,少干活,這就是矛與盾嘛。”
“我前幾日聽人講學,就是這樣說的。你別說,這么一想,還真是那么回事。”
吳起便問道:“你家主人以何為業?”
那人道:“經營田產,這正是摘棉花的季節,若是陰雨便要賠掉,正是用人的時候。”
“不過平時也需要有油水菜蔬才行,這些與人傭耕的,除了一身力氣就什么都沒了。可這幾年,吃喝穿用,竟然比原來耕種的時候還要好……真是沒有道理了。”
吳起笑道:“人皆求利。我聽聞摘棉花需不能下雨,用人之際,自然要好好對待那些傭耕者。可平日……既要求利,他們又除了力氣什么都沒,只怕不必如此吧?”
說到這,那人嘿了一聲道:“可不是這么一回事。這些傭耕們早說了,此處吃的不好,便去泗上吃幾年苦。那里可以組織共耕,或是進作坊做工,前幾年苦些,真要是不給吃的好些,多發些銀錢,人家去了泗上,家主那些土地誰來耕種?沒人耕種,如何得利?”
“家主早就嘆息過,這里離泗上太近,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墨家有什么好東西,這里都能知道,種植可以得利。”
“不好的嘛,就是雇工日貴,墨家在那邊招人,若不能夠讓雇工足以留下,雇工便要離開。”
“這些道理,墨家整日在市井間宣講,人人都知曉。”
吳起點頭微笑,心道:“這墨家雖說沒有明著管陶丘,但實際上依舊管著,那些庶民也因墨家得利,這是他們一直宣揚講學的道理。若無墨家在泗上,只怕這雇工所得日少……他們既無土地,只余力氣,到時候隨便給些吃食,便要做工,不做便死……”
想到這,便想著這墨家行事,自己實在是學不來。如此這般,底層民眾多心向墨家,心中明白泗上不倒,他們的日子便可好過些。若泗上沒了墨家,他們的日子便要吃苦。
可是墨家又不妨礙商人得利、田主經營,這些商人田主,比之世卿貴族,又寧可支持墨家,至少不會極度反對。
如此一來,陶丘一地,又有多少人與墨家不共戴天呢?
陶丘如此,宋地千里皆近泗上,又是什么模樣?
宋國的富庶,自陶丘便可見,吳起心想,若自己治宋,能夠做到這樣嗎?
仔細思索,終究搖頭,知道若是自己治宋,斷無可能讓宋地如此富庶,民眾開智。
若自己治秦,只怕也是不可能如此,墨家若是治秦,又會怎么樣呢?會讓秦如泗上?還是也會選擇勝綽等人的手段?
若墨家治天下,都能讓天下如泗上富庶、人民康足,自己入秦行政,自認不能夠做到,那自己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難道不是反天志而動?反天下富足而動?
既想到墨家所言的“必然”,自己為求功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到頭來竟然是在害天下之民、妨天下之富?
吳起認為,天下想要安定,必須依靠戰爭,最終達成天下定于一,便無兵災。
曾經的墨家,止不義之戰,多助守城。
而現在的墨家,則少談不義,多談誅不義,又有義師軍械,想來也有這樣的想法。
既如此,自己所做的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
天下安定之后呢?就算天下定于一,自己為天下之相,非為一國一地之相,如果做不到如墨家這般讓天下富足,自己在這天下所做的一切,后人又將如何評價?
從那菜農可以賣菜為生,到那些雇工和雇工之主之間矛盾的處理,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但吳起志在出將入相,這些小事引發的思考,便是若他為相,又會采用什么樣的手段?
自己會允許那些田地集中于人手之中嗎?自己能夠保證那些田地集中于人手,又能讓雇工可以求活而不苦極嗎?自己可以讓這些人感念自己而不怨恨嗎?
若做不到,自己如何能算是天下無雙?自己所求所做的一切,到頭來在那“必然”之下,最終都會淪為墨家嘴里的“害天下”之舉。
這一切,是因為這些年他已經受到了墨家許多道義宣傳的影響,不可避免地認可了“財富總和”的概念,認可了做事要遵循天之本源才能夠做好,于是便有了這樣的思索。
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來竟是自己所不能解決的難題。
他一生都在求功名,當在魏國被冷落、在秦人邀請他入秦,在看到了陶丘的富庶之后,終于開始思索自己求功名的意義。
曾經他以為,他有才能,可以施展,足以讓天下震撼,只求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華的所在,因為他堅信自己能夠做到很多。
至少,可以做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
他覺得自己不做,別人做不到,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他喜歡這種執掌一國變革求富強兵的感覺,然而在陶丘,他卻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沒有了意義。
幼時游歷,擊殺那些嘲諷他的人,為了做到上卿母親病重也不回去,都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也或許,是一種與天下規矩對抗的心思:憑什么那些世卿貴族出生就是世卿,冠禮之后就能獲得權力,而且什么本事都沒有。
做不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做不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但就因為血統便可稱為卿相。
這種不服氣,帶來了便是那種抱負,那種施展之后可以安定天下的抱負,只是這種抱負……在墨家帶來的變革面前,變得有些可笑。
吳起心想,自己也覺得這天下不公平,不該如此,但是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上卿,在天下已有的規矩之內,反抗這些不公平。
然而墨家要做的,卻是要把這天下推到,重塑天地。墨家有許多有才能的人,他們出身也不高,但是他們沒有認可這天下的制度只是不認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才能不能施展……他們覺得,這天下的規矩不對,我干嘛還要在這規矩之后做到極致?直接推倒重塑天下多好?
論執政,自己不能夠通曉天志,所以不能夠讓天下富足,也肯定不會讓天下都如泗上一般。
論抱負,自己不過是認可天下的規矩然后在這不公平的規矩下讓自己傲視世卿,可墨者卻是要推翻這一切,這是螢火與月華比照。
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將做的一切,只剩下一個“功名”?這功名又是什么?是執政天下的快感?是天下震動的欣然?
自己沒有忠心,不忠于衛、不忠于魯、不忠于魏、也未必忠于秦,這些國度君侯,只是自己施展抱負的場所。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忠心,我有才華,言不用、道不同,轉身便走,我憑什么要忠于魯侯魏侯?
我是衛人,可按墨家說我也是天下人。
我是衛人,可衛國和我有什么關系?衛國是衛侯的,是世卿的,那不是我的衛國,我在衛國又沒有封地,所以我不必忠心。
我成名于魯魏,可是他們愛我嗎?也不過是為了用我,我也不過是為了施展抱負,可我的抱負比之墨家現在所做的一切,如此渺小可笑,這抱負還有必要秉持嗎?互相利用,又何必談愛談忠?
若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在魏國有了俸祿,可按照墨家的說法,君侯什么都沒做,這俸祿所出皆是農夫工商勞動所做,自己自然沒必要忠于君主。
自己得到的賞賜,都分給士卒;自己常年在軍營中生活,與士兵共甘苦;自己求于權勢,只是為了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自己逃走的時候連家人都不管,自己母親病死都不奔喪……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抱負。
在二十年前,自己的抱負可以說服自己,如此遠大。
可現在,自己的抱負還剩下什么?渺小的如同塵埃,可笑的如同幼童,甚至自己連自己的抱負都想不清楚了,所做之事又為了什么?
為富貴?我自小家有千金,我成名鎮守西河得到的賞賜都賜予士兵,我不是為了富貴。
為女色?有亦可無亦可。
那我追求權勢,就僅僅為了權勢本身,或者說為了有權勢可以施展抱負。
吳起想到許多年前自己和勝綽的那次談話,那一次自己說,就像是墨家所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自己所追求的權勢,不過是在吃喝足用之后,把那些執政掌軍看做是那些喜愛雕刻、喜愛狩獵、喜愛音樂的一種工作,并無二致。
自己“喜政喜軍”,所以才追求權勢,因為沒有權勢自己沒資格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喜歡一件事,總要有個做的好壞的評斷。
如喜愛雕刻,便要做到栩栩如生;如喜愛音樂,便要繞梁三日余音不絕;如喜愛狩獵,便要做到箭無虛發走獸飛鳥應聲而落。
自己喜愛執政,可自己能做到的,墨家也能做到。墨家能做到的,自己卻做不到。
這抱負再施展,又有什么意義?天下人問我,我能使天下富、人民治嗎?若在墨家經營泗上之前,我可傲視世卿,說我若執政你們都不如我,天下無雙。可現在,有了對比,天下人會問我我能使天下比墨家執政更富?比墨家執政人民更治嗎?
吳起仰頭,遙望蒼天,心中竟有些失落。
此番奔秦,又該做些什么,才方不負“抱負”二字?中原之地,自己的抱負已然有些黯淡,到底奔秦之后要做些什么,才不辜負自己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