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馬奶這樣的從北境來到這里的人,聽著身邊的一些墨者指點著岸上站著的那些人,細聲說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禁激動不已。
哪一個名字,都是如雷貫耳,在軍中常常聽說,只是不曾見過。
比如適,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那個做出壟作牛耕犁鏵火藥的適,我常聽他的名字。
比如禽滑厘,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我們墨家的巨子,這就是泰山之上得傳墨子守城所學的人物。
比如公造冶,馬奶心說,原來這就是商丘一戰成名、做彭城守以變革的人物……
這些平日里耳熟能詳的人物現在可以親眼的見,馬奶高興之余,也更加堅定了若是在泗上還不能說服自己,那就一定要親口問問這些人……利天下萬民,算不算高柳以北的那些和他一樣的胡人牧民牧奴了?
此時壓下了這個心思,這一路對于墨家描訴的繁華樂土更有了新的認識,泗上沿岸谷香陣陣、瓜菜漫田,更有溝渠縱橫,商賈往來。
既得見,又遠勝于高柳,心中更堅定了墨家的道義是對的想法。
于是挺起胸膛,將胸前掛著的黃銅軍功章反射著太陽的光芒。
場面足夠震撼的迎接之后,又有酒宴,在之后便是一些具體的西行之路的問詢、那些帶回的種子、書籍的整理。
這一次索盧參西行歸來,對于墨家來說僅僅是帶回的那些種子、書籍還有那些工匠學到的技巧,以及對于西方的見聞,都足夠資格擁有這樣的迎接場面。
僅僅是種子,就足以豐富諸夏中土民眾的生活水平。
黃瓜的味道清香,那是很好吃的,若非索盧參此次西行歸來,便吃不上。
芝麻可以榨油,如今鐵鍋開始推廣、榨油術已經存在,芝麻便可以作為重要的油料作物。
苜蓿最能肥田,又可以作為飼料飼養牛羊,還能夠用于輪作,用來休田。
很多菜肴,若是少了大蒜的味道,便差了許多,大蒜從西方帶回,便可以讓餐桌多出許多滋味。
蠶豆的話,夏日以鹽水煮、或用油烹制,也是佐酒的佳肴;香菜可以讓人歡喜讓人愁;若沒了石榴便少了燕趙之地“天井魚缸石榴樹”的風情;更不要提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優雅。
除了這些,西方的哲學、建筑、造船等技巧,都可以互通有無,擇其善者而從之,又能夠對應借鑒。
索盧參將沿途的見聞、途中墨者的組織、發展、自己在西方的活動都記錄成日記,遞交之后又和墨家的這些高層們訴說了許多。
待到說完這些,適便問道:“你既歸來,便要投身到利天下的大業之中了。你有什么打算沒有?”
索盧參笑道:“我這剛回來,很多道理未必跟得上,還要學一段時間。”
“再說,我從極西之地帶回來許多書籍,這都需要翻譯過來。這又要花些時間,我已年紀五十,也經不起這些奔波。”
“只是……”
他說到這,抬頭看了一眼禽滑厘和適,說道:“我在雅典,創建了一所學園,傳授墨家的道義,多有人聽。此次歸來,雖有幾人留在了那里,但是學識終究不足。我年紀又大,只是希望若有可能,可以選派一些人再往極西之地,在那里傳授道義。”
“既天志正確,那就應該秉持必勝之心,有傳播天下之志,廣播墨家學問才是。”
眾人也都點頭稱是,索盧參的歸來,證明了天下足夠大,也讓此時中土的天下觀需要發生一些變化。
不過關于索盧參的去向,在他歸來之前便已經討論過。
適見索盧參這樣說,笑道:“你和大家想的差不多。你的去向,大家研究了一下……”
“嗯,彭城如今要建立一所成均,由你任文科之長如何?”
成均,極為大學的古稱,而且還是傳聞五帝時代的古稱。
《春官、大司樂》有記載,五帝之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
這時候周天子的官辦大學叫“上癢”,取成均之名,也是為了繞開不必要的麻煩。雖說周天子現在威望全無,晉地三分、田氏代齊,可有些不必要的麻煩暫時還無必要。
索盧參一聽便知道成均是什么意思,如今墨家的學堂之中傳授的學識極多,可之前的最高學府并未有具體的名稱。
他只是不太明白這個“文”,是什么意思。
他當然認識文這個字,但是此時的文,有著很多的含義。
一旁的禽滑厘就給索盧參解釋了一番,從個人情理上,禽滑厘終究是索盧參的夫子,這不涉及到墨家的道義,所以由禽滑厘來解釋最為合適。
文理的本意,其實很相似。
文的意思,是紋身、草木上的花紋之類的“紋”,種種后續的意思都是引申義。
而理既是王字旁,也和玉有關,本身的意義是玉石內部的花紋、樹木的年輪癤子之類的內部花紋。
一內一外,正合陰陽,引申出來的意思都是事物的內涵、原理、走向等等。
用在此處,這成均之理,也就是借用了引申義。
文,研究的是歷史、山川、人物、風情、文章。
理,研究的是事物內部的原理、本源。
索盧參很容易就聽懂了其理之分,若有所思,問道:“既我為這文科之長,也正好,我可以將帶回的那些書籍翻譯,講訴給學生。”
適搖搖頭道:“不只是講訴。既然文本身就是紋理之意,還要講清楚其中的道理。要按照墨家的道義和樂土之說,解釋一些東西。這些書籍的編纂嘛,你也要參與負責。”
“再一個,既然你從極西之地歸來,帶回的文章書籍都需要翻譯,也不妨多傳授一些弟子,專門學習希臘文、波斯文。將來以作行理。”
行理,就是此時外交官的意思。
《昭公十三年》曾說,“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后來由外交官之意的行理,引申為出遠門攜帶的衣物用品,便有了行李之詞。
建立成均的想法,早在索盧參歸來之前就獲得了一致的通過。
一則是墨家的道義,是要研究天志、事物的本源的,這也是墨家可以行于萬世的根基。
二則墨子本身就是一個喜好探究事物本質的人,光學八法、聲音的傳播、機械結構這些,都是墨子一生所學。
三則就是這些年,墨家眾人親眼看到了學識帶來的改變和其中蘊含的力量。
以及最重要的,這十幾年以來,適親自教授出了五十多名“嫡傳”弟子,從一開始所學的東西就完全不合于時代,而是按照適所知曉的那些東西傳授的。
早在當年他出使楚國的時候,那些尚且還是孩童的弟子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當墨子去世之前,已經有許多內容連墨子都不能夠聽懂了。
現在這五十多人都已經長大成年,有些已經開始參與編纂三角函數表之類的工作,這些人可以撐起理科的基礎,從而培養更多的人。
這是十幾年前適就做出的打算,正是十年樹人,現如今終于到了可以收獲的季節。
區分文理,又取用的文理的本意,對于文科的重視也必須要探究事物的本源才行。
譬如歷史為什么會是那個樣子,是天命嗎?還是歷史自有其內在的規律,要合乎天志、道法自然才能夠讓天下興旺?這都是墨家在文化上與儒、楊朱、列子等人相爭的地方。
再加上一旦將來真的可以定天下于一,那么到時候就急需一些精通波斯語、希臘語的人,就算將來還很遙遠,最近來說也可以對外交流、轉運貿易。
索盧參本身就精通史籍,在拜禽滑厘為師之后,名聲在齊魯已然很高。從東方之巨狡到齊魯之大才,算是一個“好好學習脫胎換骨”的經典案例。
又有了十年西行之路,對于天下的理解、見識也遠勝于其余人。
再者,他也見識過極西之地的教學方法,而且本身又要翻譯一些文章書籍,這個位子由他來做,既是一種對他這十年辛苦的肯定,也正符合他的意愿。
索盧參又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后,問道:“這成均建在何處?”
適道:“已經開始修建,就在彭城。占地極廣,你不是從極西之地帶回了一些工匠嘛,也可以修建一些極西之地那樣的建筑,以讓人知曉天下之大、風情之異。”
“成均之內,只有文理,探究事物之本源。”
“成均之外,尚有軍校、師范、匠校等等。各種制度、選拔、考核,也都需完善,也完善了一部分,過幾天你可以看看。到時候自會有人和你講清楚。”
“天下華美的建筑,非是天子居所,便是諸侯宮室。咱們這里卻不同,這成均便要建成泗上最為風華之處,使得人人以曉天志為榮、人人為究事理為耀。”
“學問不興,談何利天下?這件事很重要,以千百年論,這是重任。西行雖苦,可至少知道東西南北;治學之累,難就難在千頭萬緒,形成規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志為天下芬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這些事,還有你將要埋頭苦譯那些書籍的事……沒有硝煙滾滾,沒有鼓角爭鳴,但是我曾說,咱們這一輩研究治政、戰爭,是為了下一代天下人可以研究幾何、九數、歷史、地理、詩文、音樂……我們不是為了打仗而打仗,總要知道打完仗要有什么樣的抱負。”
索盧參鄭重地點點頭,是以自己會全力以赴,竭盡所能。
說完這些,適又道:“還有一件事……你能不能盡快,將義渠以西的一些風情、地理、河川之類的消息,整理出來?”
索盧參歸來的時候,秦人與之同行,他聽適這樣一說,便問道:“可是要與秦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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