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們這些年施加在民眾身上的、因為距離泗上太近的對比所產生的怨氣,隨著墨家發動的輿論宣傳,竟然逐漸掃去了費國都城內的陰霾,露出了一片仿佛是朝陽將升、黑夜散去的希望。
適既然少有的沒有用利益分析去說這次變革的可能與不可能;也沒有說明白這一次墨家提出的“利民”的建議對貴族而言到底有多么苛刻絕不可能接受,徐弱等人在費國都城的宣傳,便統一成了一種口徑。
一種“理性分析下,可以得出必然會變革”的結論,但這個理性的基礎,卻是一種歷史唯心的推測,這種奇怪的糅合,變為都城的費人帶來的許多的希望。
聚集的地方,墨家引導著民眾的心情,沒有傳唱《碩鼠》、《樂土》等一些明顯的“反”歌,而是傳唱一些頗有改良意味的《五子之歌》。
正是“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這是一首勸誡君主的歌,并非是墨家篡改或是制作的,而是源于《夏書》。
說的是昔年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乃盤游無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墨家看重的是“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這八個字。
而徐弱等人又在宣揚“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這句話本該是幾十年后出生的荀子說的,但適既然已經抄襲過勸學篇,這番話自然也早超過。
不管是《五子之歌》還是君舟民水,從“理性”的推斷來看,君主應該實行善政仁政,防止被民眾推翻才對。
可是古往今來,君主卻鮮有實行仁政善政的,被民眾推翻這樣的事早在春秋時期就常常出現,弒君或逼君出國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究其根源,就在于缺乏了一根“利益”的分析,這是墨家擅長的,但是這一次卻故意回避這個問題,而是用這些說法來做理性的推論。
于是民眾聽來,怎么看君主都會變革,不會有不變革的可能。畢竟,自己是水,君主是舟,若舟不想翻覆,就該讓水平穩才對。
這只要不是傻子按說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問題在于舟為何是舟?舟之上又坐著誰?坐在舟上的人需要什么樣的水?
這些根源的問題,暫時被輿論所忽視,造成了一種假象:舟之上的人,理所當然是應該利于水的人。
鋪天蓋地的宣傳之下,這件還未發生的事,似乎已經提前預定的結果。
在都城的民眾看來,孟勝一來,經過勸說,國君必然改革,這已經是理性上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無可更改的。
孟勝還有大約半個多月才能到達,所以現如今的苦日子也就只用再熬半個多月。
民眾們均想,等到孟勝一到,自己就能過上和泗上一樣的日子。
墨家沒說變革是否能夠成功,但卻一直在解釋變革的種種條款對民眾帶來的利益。
由是似乎趕走了曾經的陰霾,露出了晴朗的天空,民眾在熱切的期盼著,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都城之外的道路上,孟勝等墨家的高規格的使節團正緩緩朝著費國移動。
車中,孟勝正在回憶之前的墨家高層會議上的種種安排。
自己出使費國的背后,不僅僅是僅僅一個泗上的活動,而是墨家在天下各處的勢力在全力配合,力求讓各國不能夠團結一致地干涉。
為了做到這一點,墨家在天下各國的勢力都接受到了不同的指令,用強悍的組織能力,在天下范圍之內同義同心地策動此事。
在胡非子北上趙國后不久,又有一支墨家的隊伍出發前往邯鄲,他們要在那里為魏韓齊三國干涉趙國繼承問題做好守衛邯鄲的準備。
這不是為了公子章,而是為了將魏韓齊拖入一場三晉內亂的大戰之中,讓魏韓齊無心干涉泗上的事,這正是圍魏救趙之計策的一種翻版。
三晉表里山河,趙國若反魏,魏國就會面臨四面受敵的情況。
即便泗上富庶,魏人早已眼熱,但三晉不平,趙地起火,泗上就穩如泰山。
為了配合此次趙國繼承權之亂,墨家的宣義部全面開動,將吳起入秦、秦人變革等事,大力宣傳,都是在給魏國造成一個無聲的壓力。
且不說此時各國君主之間溝通不暢,墨家以無心算有心,便就算是溝通得力,各國之間爾虞我詐……
秦國就算寫了血書說,吳起入秦、秦地變革對于西河并無妄想,魏侯會信嗎?
秦國就算指天盟誓,說不會干涉魏趙之間的三晉內戰,不會和同姓的趙國聯盟,魏國會信嗎?
魏國不能信,也不敢信,趙國的事若不解決,魏人就有背后起火之憂,這是魏侯不敢賭的一件事。
而墨家的宣義部,則將這件事的嚴重性分析的淋漓盡致,由不得魏國不去考慮趙國更換君主之后的政策,是否會對自己有利。
除了利用三晉內部的矛盾,三晉外部的第一強敵楚國,墨家也開始全力活動,以配合這一次墨家在泗上的種種變革。
十余年前大梁榆關一戰后,楚國分裂,王子定入陳,自號楚王,楚國分裂。
因為陳、項等地毗鄰宋國,原本適只是利用大梁榆關之間坑了楚王,讓楚國和墨家的關系更為親密:楚國需要墨家前者陳、項等地,尤其是大梁榆關丟失之后楚國內亂、外患不止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晉越同盟已有幾十年,墨家趁著楚國內亂外患、分裂陳楚的時機擊潰了越國,也讓楚國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內部變革和南陽、鄭國方向。
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楚國在東線的收縮,換來了在南陽、鄭國方向尚有余力偶爾干涉一下鄭國內政的力量。
潡水一戰后,楚王派使者前往泗上,請求墨家助楚變革,與之前墨家主動求楚國變革不同,這一次是楚王的位子岌岌可危的情況之下主動找的墨家,種種變革也用一種極為激烈的方式進行著。
削封君、造矛盾,這看起來有利于楚國的集權,實際上卻是有利于楚國的內亂更加眼中。
墨家在楚國幫助楚王進行的變革,已經逼的一些楚臣叛逃,但是在鄢郢和郢都的新軍已經建立,楚王的力量日趨增加,堪堪能夠壓住那些貴族。
墨家不相信楚王,也明白楚王只是借刀殺人,借墨家這柄刀來殺那些分權的貴族。
但是一樣,墨家也在暗暗坑著楚王,現在楚國王權和貴族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極限,遠不到卸磨殺驢的時候,而且楚王一旦身故,楚國的一場內亂已經不可避免,現在只是一種詭異的平衡。
墨家在借貴族的力量,來防止楚王太早地反動驅逐墨家。
而同樣,墨家在楚國的一些變革、編練新軍等政策,也為楚王帶來了一定的利益。
借助長江的運輸,以及“使封君子孫三世而收爵祿”和“實邊塞之地”的政策,楚國如今已有洞庭、蒼梧。
最遠的楚國邊關,已經到達的后世的廣東,并且建立了“厲門塞”、“臨武城”等一系列有殖民色彩的城邑,配合墨家的“朝蠻夷百越傳播文明為利天下”的解釋,借助商人在百越之地往來販賣以獲利的動力,武器技術和文化的代差優勢,使得臨武城與厲門塞成為了楚國在南方的重要城市。
而墨家在越國那邊的活動,利用和商人合作傾銷紡織品、鐵器,種植甘蔗、販賣南方香料等活動,也已經沿著海岸線在珠江口建立了一個殖民城邑,并且利用水路與楚國的厲門塞建立的聯系。
幾百個冒險者就能在河口建立據點,依靠星堡和大炮火槍就能阻擋百越原始部落的攻擊,同時展開貿易,開始了對南方的開拓,并且利用熱帶的香料開始獲利,引來了更多的商人往來和想要發上一筆的義師退伍的士卒冒險者。
這種情況下,楚王每年獲得的商稅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對于擴充邊塞的政策也就更加支持,一些處在宗法制邊緣的弱勢貴族,也愿意主動去邊塞地謀求一個實利。
而現在,楚王也終于要對陳地下手。
陳、項等地的事,不只是楚國的內政,實際上就是晉楚爭霸的一種延續。
沒有魏韓的支持,王子定根本不能支撐。王子定的存在,是因為魏國之前十余年的睥睨天下咄咄逼人和吳起在大梁榆關的那場大勝。
現在,墨家將三晉可能的混亂告訴了楚王,也支持楚王對陳、項的吞并統一。
雙反各有目的。
楚王是真心的想奪回那些叛逃的楚國城邑,殺死自己的弟弟或者讓弟弟臣服,從而徹底擺脫晉楚爭霸這幾十年楚國最大的泥潭潰敗,從而增加威望,繼續改革。
適……則是希望楚國對陳、項動手,從而引發新一輪的魏楚之爭,讓魏國更加無力染指泗上。若想染指泗上,衛國需要控制在手成為附庸、陳項需要在王子定手中與魏做小,更需要一個穩定的三晉內部環境,以及秦國對于西河暫時無力爭奪,齊國與魏結為同盟迫于伐最之戰墨家干涉之后齊國無法越國魯國謀求泗上的局面。
而適,則是從四面八方瓦解這個局面,讓魏國的每一個方向都面臨著威脅。
伐最之戰與潡水之戰,讓齊無力南下得泗,魏齊矛盾減少,但卻用一個齊國方向的壓力,換取了秦、楚、趙三個方向對魏施壓,終究還是有得賺。
現在,楚王已經準備發兵取陳;邯鄲中牟內亂在即;秦國變革蓄勢待發,這才有了這一次孟勝的費國之行,也才有了墨家在彭城舉行的曠日許久不知道會得出什么驚人消息的泗上同義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