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讓這樣說,意思是讓季孫巒自己選擇,是選擇聽?還是選擇不聽?
但實際上,這不是一個選擇,因為衛讓已經把他逼上了絕路。
現在他的名聲,已經在貴族圈子里傳遍了,成為了叛徒,居然民眾都說他認可“民為邦本”之類的話。
他已經摘不清。
貴族們都不信這番話,但是誰也不能去民眾集會的地方扯著嗓子喊自己不信。
可是,季孫巒現在能夠重回貴族圈子的唯一辦法,就是駕著馬車去民眾集會的地方發表個聲明:那番話不是我說的,我不同意民為邦本的話,我也反對變革,我已經和田讓絕交,這些事都是他借用我的名義做的。
可是,他能做嗎?
季孫巒苦笑一聲道:“不聽,也得聽了。”
田讓便請季孫巒到了密室,說道:“你我朋友,我正有一處大利要送與你。這個利,投入十金,若成,得利百倍。若不勝,無非就是損失一金,這樣的事,難道您不會做嗎?”
季孫巒搖頭道:“怎么可能投入十金若是失敗只損失一金呢?”
田讓大笑道:“昔年重耳逃亡,途徑五鹿,餓的去乞討,農夫給了他塊土坷垃,說讓他去啃土坷垃吧。只怕這是史書之筆為上者諱,只怕民眾說的是你只配吃屎……”
季孫巒也拍手道:“你也知道晉文公逃亡,都要啃土坷垃的。我從沒想過要效公子鮑之事,我沒有那樣的野心,只想富貴。您卻要剝奪我的富貴,讓我淪落到五鹿食土的境地,這哪里是投入十金損失一金呢?”
田讓搖頭道:“重耳的收入,源于封地。您的收入呢?您和我在泗上等商社都有股份,您的封地給您帶來的多少收入?你要是逃亡,依舊是素封之人,烈火烹油繁花似錦,那也不是難事。您和重耳能一樣嗎?”
“晉文做公子,離開了封地,什么都沒有。”
“您離開了封地,什么都有。所以說,君子有國,商人無國,天下之大,只要有錢,哪里去不成?”
“所以我說,您要是失敗,只是損失了一金。”
商人沒有國,去哪都行。封君貴族需要有國,來維持他們的收入,這是季孫巒不曾想過的問題。
衛讓的話,就像是閃電劃破夜空,讓季孫巒原本全然抵觸的心一下子活絡起來。
是啊,晉文公逃亡的時候,被逼的啃土坷垃,那是因為他的收入源于封地啊,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
可自己有股份、有商業,還有作坊,這就算逃亡,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這種想法只是一瞬間,季孫巒便搖頭道:“就算能夠只損一金,可是我又能得到什么利呢?我根本不想當國君啊。”
“再說,就算我當了國君,可已經得罪了六卿貴胄,我只能答允民眾的條件啊。”
“你聽聽墨家為那些庶民提出的條件,怎么能夠對我有利呢?讓貴族也納稅,這對我有什么利?這樣的國君,不做也罷。”
“又要制法,不能憑喜好,殺個人也需要遵法。那墨家的巨子,也算是一國之君了,可還是要守墨家之法,這樣的國君做著有什么利可言?你說我得什么利了?”
田讓微微一笑,說道:“難道你不知道滕侯嗎?”
說起滕侯,季孫巒氣極反笑道:“那就是個笑話!天下哪有這樣的侯爵?國內之政,皆交于相與議政會,自己不過有千畝‘君田;,修個宮室申請議政會同意,議政會都不同意他就沒法修,只能用自己的錢修,那就是個笑話啊!”
被墨家當做傀儡的滕侯,或許是天下間最憋屈的侯爵,這當真就是個笑話。只不過滕國本小,而且滕國之前是被越所滅,重新復國能有這樣的待遇已算是不錯,倒也沒有引起天下的軒然大波。
畢竟滕國在地勢上,并不是很重要。
但是費國卻是連接越、齊、魯三國,這里的事不可能像是滕國那么簡單。
衛讓見季孫巒這么說,小聲道:“您不過是為了求利。倘若您能夠鎮臂高呼,順應民意……被推為君,難道您不可以請求民眾同意您的貢獻,以壟斷費國的一些產業?如求制法,只能允許您專營,難道民眾感念您的恩情,不會同意嗎?”
“鹽鐵之利,只怕民眾不會同意。可若是別的呢?譬如那些看似利小,但一旦專營便可獲利許多之物?”
“亦或是允許開礦,您可以占據一定的股份。”
“亦或是讓民眾每年繳納一定的稅以養您的家族,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在您看來,這可能是場政變。可若以商人之眼來看,這不過就是一場買賣,得利數倍的買賣。”
“做國君沒什么好的,但是開礦、專營這些權利,如果您只是公子,是可以得到的嗎?”
“再說……就算今日不變,今后呢?費國離泗上太近了,墨家之義響徹泗上,變革之事,我看是早晚要行的。”
“您若不做,將來局勢有變,可能別人會做呀!所以我說,這是一件富貴。”
“我已經安排了車馬,也預留了狗洞在城墻,一旦失敗,您可以逃亡。在泗上的金行里尚有存款,您又怕什么呢?經營百越的貿易行您也有股份,您有什么可以擔憂的呢?”
這泗上的金行,是墨家牽頭,許多商人投入的一個適弄出的古怪東西,專門用來謀利的。這幾年隨著手工業發展、對外擴張貿易,獲利頗豐,許多商人都將錢財存入其中。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比起放貸,現在經營存入金行的回報率更高一些,人們求利而已。
這幾年季孫巒在其中獲利不少,身份其實也在逐漸轉變,只是他自己還沒有覺察到而已。
他已經在墨家的秘密幫助下,從一個封邑食利貴族,變成了不需要封地也能生存的一個新興階層。
求利,取利,這是商人的話,也是墨家一直在談的義。
季孫巒知道衛讓做事向來穩妥,思索之后,其實也不是不動心。
聽起來的確是一場獲利百倍的投入,墨家這幾年也顯示了足夠的力量,潡水與最兩次大戰,連敗齊、越,已然可以與天下諸侯爭雄,季孫巒倒是不擔心自己的財富化為烏有。
只不過他是在用一種習慣性的思維考慮,生怕卷入其中身死,所以恐慌。
現在衛讓一說,季孫巒也想,若是真要是做了,逃亡到泗上,只怕國君也沒有辦法。
衛讓偷偷觀察者季孫巒的表情,見季孫巒眼神移動,顯然已經動搖,心中暗喜,又趁熱打鐵道:“您的祖上是季成子,慶父的事,難道您不知道嗎?若是當年莒國不交慶父,慶父如何?魯國大而莒國小,慶父得死。若莒國大而魯國小,難道慶父會死嗎?”
“既然您與我一同經商謀利,難道陶朱公的事您不知道嗎?文種死于鳥盡弓藏,可范蠡三致萬金,又何須封地?又與封君何異?您沒有陶朱的才能,但是您卻有不同的身份,這正是最大的本錢,您可以用這個身份,來彌補如陶朱經商上能力的不足啊。”
正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季孫巒的祖上只是慶父的弟弟,慶父政變失敗后逃亡莒國,但是迫于齊國和魯國的外交壓力,不得不被引渡回國,途中自殺。
衛讓已經把引誘的話說的很清楚了,一旦政變失敗,逃亡泗上。泗上這幾年和楚國打的火熱,和趙國關系也好,秦國人前幾日剛剛經過泗上與墨家合作天下皆知……
衛讓的意思是,當年慶父被莒國迫于魯國的政治壓力而交出,可是現在費國不是魯國,泗上也不是莒國,墨家為利天下,你逃亡到泗上,不但不能被交出,還一樣富貴。
你沒有什么野心,經商的話也沒有陶朱公的才能。陶朱公從越國逃亡,那是能力之外其余為零,可人家是陶朱公,所以能三致萬金。
你沒有陶朱公的才能,但卻有個宮室的身份,不趁著這個機會用身份彌補才能的不足,還在等什么呢?
你現在不用,真等到將來想用的時候,哪里輪得上你?
季孫巒想了想,終于說到了關鍵處,問道:“可現在的局勢,真的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
衛讓笑道:“昔年若非武王,商紂也未必滅亡。難道文武成事,要等到天下的局勢都定下來之后再做嗎?若是那樣,又怎么能夠湯武革命家于天下呢?”
“現在費國的局面,是秋天的荒原。若無火焰,就算再干燥難道會燃燒嗎?可只要有一絲火星,那就可能會燒起來啊。”
“衛人驅逐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那些親晉的貴族點燃了火嗎?”
“宋人殺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宋國公子在后面煽風嗎?”
“鄭人燒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鄭國的公子在用火石打火嗎?”
“齊人吊死國君,難道不是火候已到,齊國的公子在外領兵返回得到了眾人的支持嗎?”
“您現在是可以做點火的人啊,不能夠錯過這樣的機會啊。如果民眾變革成功,您沒有尺寸之功,又怎么能夠得利呢?民眾認為您和那些貴族是一樣的,難道不會剝奪您的利嗎?”
“如果民眾的怒火越來越盛,您又怎么知道會沒有和您一樣身份的人,說支持民眾的話呢?畢竟可是現在沒人直接明說反對民意吧?”
“所以我說,現在這樣的機會……對您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首義之功,可以獲得民眾的支持,您能夠得利。”
“若是失敗,您可以逃亡泗上楚邦,有錢有商,也不能夠有什么損害。”
“所以,這樣的一樁富貴擺在您的面前,您卻害怕失敗。這就像是做商人的人,認為可能會賠錢于是不敢經常;做農人的,害怕天災,不敢行稼穡;做工匠的,害怕不能售出,不敢制作器具……這是不能夠謀求利益的啊!”
季孫巒思考之后,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您說服了我,您是真正的朋友啊。那么,請您保護我的妻子家人,我的錢財與私兵,都交給您來安排,我的命也請攥在您的手中。您是恪守朋友之義的人。”
說罷再拜而三,衛讓道:“如此,請您不要離開,就在我的宅中等待,我這就派人接走您的家人,提前安排出逃。若是事敗,便出國會和。若是事成,再接回來。”8)
,歡迎訪問大家讀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