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屠的話引來了許多的喝彩,卻也引來了許多的咒罵。
“滾下去吧!”
“你什么都不懂!”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法沒有好不好,只是因為制法不是眾義才不好,沒有法怎么行?你們這群游俠兒做執劍平不平事之人?”
不少人喝著倒彩,亦或是高聲喧鬧。
喧鬧中,傳來一聲金鐵相交的咚咚聲,一人持雙劍站在高處,敲擊著自己的銅劍鐵劍,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后,這人說道:“你們不要罵人,我要替西門說出公道話。”
“老聃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墨家所言的天志,其實也就是自然。天下欲要大治,西門屠說的沒錯,就該回到自然狀態。”
“無為,方能有為。不治,方為大治。都說利天下,墨家說利天下要依天志,天志即道,道法自然,那么利天下的最終,不就是讓天下復歸自然嗎?”
“都說仁、都說義。這仁和義,又是人定出來的。世上沒有人定出來的仁和義,也就沒有不仁和不義。義不持久,唯道永恒。”
“還有法,也都是人定出來的。故而老聃言: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天下的法令越多,違法的人也就越多。天下的法令越少,甚至沒有法令,難道還有違法的人嗎?”
“你們想想如今的法令。不去筑城,就是違法;繳納賦稅無法活命,逃亡山林就是違法;饑不得食去偷盜貴人的食物,就是盜竊……這些法令,能讓人得利嗎?”
“墨家說,要利天下,要法自然,要循天志,然后便要同義、集權。這就是錯的。既要法自然,要循天志,根本就不需要同義,甚至不需要有明文規定的義。”
“所以,要無法、無君、無政、無府,天下方能大治。”
人群中極多是墨家的擁躉,他們對于玄妙的“道”、“天志”之類的,其實本身理解的并不深,只是本能地覺得墨家的政策有利于他們而支持。
這種支持和擁躉,有時候是缺乏獨立思考的。
于是葵沖著高處持劍宣講的人吐了口唾沫,罵道:“你懂個屁?你憑什么說墨家的說法不對?”
持劍那人冷笑一聲道:“我不懂?難道你懂?你又讀過幾本書?以墨家的說知推知之法,他們的說法本來就是錯的,難道還不能說了?”
葵也不太明白什么說知推知之法,便罵道:“你才放屁,臭的要死!”
不少人跟著起哄,喊道:“下去吧!”
那人扔下一柄劍,以手指彈劍,笑而歌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你們且笑,你們不足以為道!”
這時候一名持劍之人站出來問道:“既說推知說知,你又怎么能推出墨家同義是不對的?”
彈劍而笑的那人高聲道:“諸位且聽我一言!”
“人生于天地,天地法于自然,人便生于自然。那么,倘若這自然沒有人,這天下對人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嗎?”
“如今的山川、河流、土地,若沒有人,這天下對我們而言有什么關系?”
“既無關系,那么要治天下,就說的是要治這有人的天下,而不是空的天下,這么說對吧?”
這倒是沒有什么錯,眾人也覺得不好反駁,便點頭。
那人接著說道:“由此觀之,可以說,有人故有天下。治天下,便是讓人歸于自然、順從天道,這么說也沒錯吧?什么叫治天下?你不能說一個君王一統天下就叫治天下,而是要讓天下順從天道,才算是治天下。”
“自然生天地、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間,人的意義就是天地存在的意義。天地法自然而生人,可證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符合天道的,那么人的一切本性也都是符合天道的,這么說也沒錯吧?若人的本性不合于天道,自然為什么又要生出人呢?”
這些話,即便一些讀過墨家文章的人,也不能夠反駁。
因為墨子去世之后,掌握著輿論宣傳和意識形態的適,用的是彰顯“人性無善無惡、解放人性”的方式,用來對抗貴族和宗法制,這是一種物極必反矯枉過正的煽動方式。
人性之所以要被解放,按照墨家的道義,正是因為“天地生人、人既存在便合理,人性即為天志的一部分”,所以解放人性是合乎天道天理的。
《禮》言: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已經露出苗頭的法家又說,人性本惡,因而需要制法以化性起偽。
墨家要對抗舊規矩的合理性,又要避免被法家的道理占據從而導致墨家被消化吸收,就必須要在根源上反對性善性惡之說。
人民求利,是推翻貴族宗法禮制的基礎。
求利無罪,是民眾反抗貴族的合法性來源。
求利即為天理,這是讓民眾可以沒有任何負罪感地為自己謀利。
否則,人不求利就不能推翻貴族的統治;人求利有罪,就會導致昏暗的壓抑時代;人求利不是天理,就可能出現存天理而滅人欲。
這是環環相扣的,當人性的求利心抵達極致、并且不諱言求利的時候,才能夠做到大亂大治。
持劍而言的那人抓住的,正是墨家說辭中的這一點。
在見眾人并不反對之后,他便道:“那么,西門屠的話,有什么錯嘛?人性即為自然、即為天志,人的自由才能彰顯人性,而根本不需要墨家脫下裳放屁那樣的再去‘同義’。只要絕對的自由、沒有政府、君主、國家,那么人性自然就會彰顯,就會合乎天道。我的話,難道有錯嗎?”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下的大治,就是回歸自然的狀態。”
“自然狀態是什么樣?”
“小國寡民,無圣無君,沒有一個對人們進行裁判的權力的人世間的共同尊長。人們憑借人性,憑借法于自然而平等自由,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只不過后來有所謂的圣人出現,才讓天地間出現了人們規定的義,然后權力開始集中在一些人的手中。出現了義,便出現了不義;出現了法,便出現了不法……”
他剛說完,便有人站出來喊道:“照你這樣說,這國、法、權的產生,竟是偶然?”
持劍那人點頭道:“是這樣的。”
反駁那人大聲道:“此言大謬。”
“你可知索盧參西行之事?向西數萬里,所見所聞,人語不同、膚色不同,可是卻多有國、法、君。就像是一匹馬四條腿,兩匹馬四條腿,甚至天下的馬都是四條腿,你還能說這是偶然嗎?”
“以墨家之義來看,產生國、法、君是必然。不是圣人偶為之才出現的。”
“墨子言:上古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蠹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人的本性如此,符合自然,那么趨利避害就是自然的天性,是道、是自然。”
“既這樣,趨利避害之下,上古之時必然不是那么美好的。我既求利,希望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你既求利,你便希望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
“混亂之下,父子兄弟離散、百姓水火毒藥相害……這才是人趨利之下、私產產生之后的模樣。”
“你所說的自然之說,墨家的樂土言語過,那是最初的樂土,最終還是因為利己、求利才是你說的小國寡民、怡然自樂的狀態。”
持劍那人笑道:“都說墨家講邏輯,依我看不過如此。人若求利,利己,上古之時又怎么會有小國寡民、怡然自樂的場景?墨家既承認那是樂土之初,又說利己,這難道不是矛盾的嗎?”
反駁之人立刻說道:“以墨家之義來看,義即為利。利己為仁,求利乃是本性。”
“以適所作《樂土九重》之說,極古之時,人以石為器、以木為鏟、茹毛飲血、住于洞穴。之后才有神農氏教稼穡、有巢氏教筑巢……”
“在此之前,以石為器茹毛飲血的時候,人的人性與現在并無區別。為什么那時候可以看似無私而利他?其實還是因為利己。”
“因為利己的首要,是要保證生命。在你將要餓死的時候,給你一斛粟,還有一塊金子,你會選哪個呢?”
持劍那人道:“自然選粟米。”
反駁之人立刻道:“這就是一樣的道理,極古之時,人們首先要活下去,這才是最大的利己。利己之下,人們選擇的義,便是聚眾為公。因為天地廣闊,你只靠一塊石頭活不下去,所以必須要依靠他人。依靠他人,他人也依靠你,于是極古之時的義,便是兼愛,究其根源還是因為利。極古無私為公,其實就是利己之極。”
“并不是極古之時人的本性就是無私,而是因為人的本性是利己,所以要依靠無私的行為來讓自己生存。否則的話,難道人性從極古時候的無私,竟能變為如今的利己?上古的牛吃草,現在的牛也不吃肉。吃草是牛性、趨利避害是人性!”
“道法自然,不是因為無私是自然,而是因為趨利避害是自然,道法于趨利避害,才產生了極古之時無私之公有聚落。你這是將表,看作了因。”
持劍那人大笑道:“那你不是也承認,極古之時的自然狀態,是人人相愛聚眾為公的嗎?又為什么說我說的錯了?墨家又是怎么推出了國、法、義的產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