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上在南,邯鄲在北。隨{夢}小◢說шщЩ.suimEnG.1a
西門彘離開鄴地南下泗上后不久,鄴地的農兵終于還是集結起來,開赴趙地,以為魏侯的霸業而奮戰。
此時的邯鄲,還不是趙國的都城,但卻已然成為趙國數一數二的繁華都市。
這個曾被那些叛墨斥之為“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人皆求利不以為恥”的都市,這個本地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彈著琴瑟,舞動長袖,踩著輕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遠千里,不擇年老年少,招來男人,為財利而奔忙”的地方,如今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壓抑態勢。
這里是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趙侯的根基之地,也是他想要讓趙國變法圖強的基石。
這里是如今趙侯借以抵擋魏國干涉、籌措軍餉糧食兵器、為將來變革遷都避開那些根深蒂固的舊貴族的基礎。
借助墨家的力量,聘用墨家的技術人才重新修筑的邯鄲城,到底有多么堅固,總需要經過戰火的考驗才能知道,否則一切都是猜測,一切都是停留在紙面上的“行墻體系、交叉角正面”這些墨家弄出的守城理論。
魏國發兵援助公子朝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邯鄲,也早已經傳到了中牟。
在邯鄲多日的胡非子如今主持著邯鄲附近的墨家活動。
作為墨家的高層,胡非子很清楚自己來邯鄲的目的,不久前泗上那邊傳來的信件也說的很清楚。
就是要“亂晉而救泗”,趙國之事魏國不可不管,那么泗上那邊就可以騰出手來做許多原本礙于魏國可能干涉而不能做的事。
從公子朝起兵以來,趙侯做公子時的中庶子已經多次前來拜訪胡非子,希望墨家能夠幫助守城。
守城之術,墨家原本無雙。火藥、幾何與守城術的結合,也正是墨家搞出來的,邯鄲城的修筑也是聘用的墨家那邊的人才,趙侯希望能夠借助墨家的力量守住邯鄲。
邯鄲守不住,趙侯就失去了根基。趙侯失去了根基,此時還在觀望的一些貴族便很可能投靠公子朝,產生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但是,都城那邊因為剛剛繼位,事情太多,還有病死的上一任趙侯的葬禮也需要公子章主持。公子章不可能前來邯鄲,便只能派出親信中庶子出面。
中庶子第一次來的時候,請求的理由是:趙侯為公子時,與墨家一向交好,切也學習墨家的天志學識,而公子朝多謗墨家,所以請墨家給趙侯以援助。
胡非子拒絕,說,這不是墨家可以幫忙的理由,請您回去。
第二次,中庶子的理由是:公子章已經繼位,而公子朝作亂,使得趙國混亂,所以請求墨家幫助平定叛亂。
胡非子再次拒絕,說,這不是墨家可以幫忙的理由,請您回去。
如是四次,皆不松口。
今日已經是第五次,這一次中庶子終于換了一個說法,說道:尚賢而任,不論血統親疏,以選拔出來有才能的人成為官吏,使得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勞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這是趙侯想要去做的;而公子朝所反對的。趙侯欲利趙國之民,公子朝欲害趙國之民,所以請求墨家予以援助。
胡非子始言:善,可以助矣。然守邯鄲,需賴民眾之力,此言請布告于民,邯鄲始可守。
中庶子這才喜極而退,胡非子便傳墨家之令,征召為墨家服役的趙地墨者,除在高柳防衛草原的之外,齊聚邯鄲。
其中便有墨者詢問胡非子,問道:“王公貴族之言,不可以信。昔年子墨子欲中原弭兵,楚人勢弱,于是盟誓。一旦韓侯趙侯薨,楚便棄盟。”
“今日邯鄲事,公子章危矣,于是答允。難道,這就是可以相信的嗎?趙地并無泗上之法約束君侯,那么他若將來反悔也沒有可以懲罰和約束他的辦法,依舊法自君出、一言為法。”
“若不制法而約君侯、眾義而民為神主,私以為,以道義而論,公子章與公子朝,若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五十步與百步,并無區別。”
墨家內部如今不乏這樣激進的人物,要么要制定法度約束君王,要么就要讓民眾參與政治,總想著一蹴而就,認為除此之外的君侯承諾都是換湯不換藥。
這種想法無疑是正確的,所說的也是事實,但對于墨家而言,此時趙國的內亂、魏趙的翻臉是必須的。
這就正如墨家內部的巨子要掌握大義,就像是原本歷史上墨家全滅于陽城的那件事一樣,徐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當時作為巨子的孟勝需要用符合墨家之義的道理說服徐弱,徐弱才請以先死。
墨家有大義、天志、規矩在頭頂,又走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民主集中之制。
這其中的精髓,就在于需要墨者明白“義”,從而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規矩來衡量,從而舉選出巨子悟害。
不是絕對的“君主制”,上面說什么,下面就必須要遵守。
上面說什么,必須要符合規矩、天志、大義,下面才能夠決定是否可以尊從,否則就會集體抵制。
此時這名激進的墨者所說的話,胡非子必須要作出解答,于是他道:“你說的對,但舉的例子并不恰當。若以戰喻,這是填然鼓之、笛號皆鳴,有人進戰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動的區別。”
“以趙國論,若公子章真的能夠實行這樣的政策,難道趙國的民眾不能夠得利嗎?若是能,那么相對于現在,怎么能夠說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與墨家之義中的君臣人民的關系來考慮趙國,所以才會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時,我墨家并無能力使得趙國實行那樣的政治、趙國的民眾也沒有完全醒悟而有實行那樣的政治的心思,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應該與現在做比較嗎?”
“凡是若做比較,必要相對而言。要選對相對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個跛子和一個失去了一條腿的人賽跑,你說,這都沒有善于奔跑的列御寇跑得快,這是對的。但你說,這個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樣快,因為他們都沒有列御寇跑得快,所以他們跑的一樣快,這是對的嗎?”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邏輯辯論上犯了錯誤,于是低頭道:“你的對的。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這個推論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點點頭,表示并不排除這種可能。
實際上,這種可能性極大,墨家的思想相對于時代而言,過于激進,這是哪一個君主都不可能全盤接受的。
只不過墨家的一些東西,確實可以富國強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國富民強,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終要解決的是“國富”中的國,是誰人的國的問題,這個最終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這一點胡非子很清楚,作為墨家的高層,作為在會議中被適說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現在墨家在楚國現在的處境和活動,就是源于墨家高層對于王公貴族沒有絲毫的信任。
而在趙地,其實論起來,雖然他面對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絕,頗為拿捏,可事實上真要是到了最后也沒人來請求,胡非子恐怕還得主動去找趙侯。
無他,源于墨家的“亂晉救泗”之策。
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論“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這是針對于現在。
而針對于未來,趙國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費國的局面相提并論,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達成費國那樣民眾革命的局面,這就需要用漫長的過程來施加影響。
每一步,都是朝著一個既定的目標前進,可能有時候只能走一步,但卻不能因為僅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趙侯如今也必然有求于墨家,因為這一次的情況比原本歷史上嚴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趙國的公子之爭,實際上牽扯到了時代波濤之下的變革和守舊、集權與分封的爭斗。
鐵器牛耕火藥的傳播,開始更加劇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礎。
墨家的種種學說,火上澆油地引動了貴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間的矛盾。
墨家的宣傳中,很明確地指出了貴族和君主之間的矛盾,使得這些原本作為貴族之間不傳之秘的內容傳遍了天下,也讓那些“渾渾噩噩”只靠自己的階級本能行事的貴族們清醒過來,開始做好反對集權反對君主的準備,大規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殺宣傳之下,趙侯騎虎難下;這十余年廣泛的講學宣傳,也使得平民階層逐漸崛起成為一股重要的力量,這也算是對趙侯的一種誘惑。
這種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貴族極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個趙國都亂了起來。
墨家在邯鄲,如同飄蕩的蘆葦絮在河灘扎根,很快遍布難以清除。趙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沒有那個能力。
基層的控制力、組織能力、輿論宣傳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術的先進性、和稼穡百工之間的信任關系……哪一點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層的事,不是趙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關系密切,邯鄲又有黃河以北最大的冶鐵作坊群,其中還有萬余名冶鐵之工,再加上高柳那里的一支守衛邊塞以利天下的強軍,這都是趙侯認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給予胡非子的信中,說明白了趙國的局勢、讓胡非子提防激進、又不能讓在趙國的墨者背棄墨家之義成為趙國的墨者,同時明確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趙侯最難的時候達成某種盟約,為將來的事做準備。
這考驗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進、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確把握方向:不要擴大魏國人民和趙國人民之間的矛盾,而是要把矛頭指向發動戰爭的王公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