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局不但要注意保密、要注意社會調查,還要利用這些資料,對富戶進行各種各樣的累進稅政策和貨幣調節政策,穩定物價。
甚至用一些很極端的手段,操控物價,吸收財富。
比如可以在管控了糧食、確保府庫的糧食可以打一場經濟戰的時候,強制下令對富豪和高利貸者借錢,同時斷絕糧食的官方銷售,使得某地的糧價上漲。等到借了富豪和高利貸者的錢后,糧價在國家府庫的操控下也迅速上漲,這時候宣布沒錢還了,就按照當時的物價來還糧食。
富豪不要還不行,而且認為富豪并沒有吃虧,因為當時的糧價確實很高。
還完糧食之后迅速放糧,穩定物價,使糧食的價格降下來,這樣就等于是齊侯問富戶借了一萬錢,這一萬錢原本能買兩千斤糧食,但是還錢的時候依靠國家的操控,使得糧價上漲一萬錢只能買二百斤糧食,這時候用三百斤糧食還給富豪和高利貸者包括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然后府庫的存糧拋售,等同于問富豪借了一萬錢但只還了三千錢……
手段是否可用,并不只是看道理,不過能想到國家調控操控物價,齊國的經濟學派已經極為先進。
實際上,齊國學派的經濟理論,就是讓國君做全國最大的、有鑄幣權和稅收權、資金充足貨物齊備的大商人。
田和知曉齊桓公聽到“國軌”的想法后,大為興奮,問道:“我想要建立統計局,想要操控物價,但是又該怎么做呢?”
管仲也終于在體系上解答了第一條“官山海”的問題,說道:“這就需要利用官山海的政策,以國君擁有的山海等自然資源和鹽貨專營作為準備金,成立專門的金融機構,和國軌統計局配套。”
這一套機構利用官山海政策的錢財,利用國軌統計局的情報,進行放貸扶植工商業、調控物價征收累進稅等方式,用錢生錢,再用錢和稅收進行行業扶植。
比如在富裕的地方放貸,吃利息;在養馬的地方放貸扶植,使得齊國馬匹增加;在糧食豐收的時候收購糧食以調控物價;在紡織業發達的地方售賣糧食使得物價降低收購紡織品促進工商業等等……
再比如利用物價操控的手段,使得物價上漲后用操控后的物價從富豪手中換取相對貶值的馬匹等,支付操控后上漲的、但府庫儲備充足的其余貨物,將馬匹分配到邊境地區,用貸款的方式讓邊境地區的民眾購買國家的馬匹,既可以收繳利息、又可以使得邊境地區的戰車儲備充足,可以免除邊境地區的“丘甲賦”。
林林總總,簡而言之,無非就是那么幾點。
“與之分貨”和差級地租取代勞役地租,促進農業發展,征收實物稅,改變土地制度。
依靠征稅政策劫富濟貧、利用稅收調控促進地區的經濟發展和產業傾斜。
成立“國軌”統計局和與之配套的官山海政策和國家稅收為支撐的“銀行”,用以貸款扶植工商業和放貸取利,依靠適度的貨幣稅促進貨幣流通,打壓高利貸而使得“國軌”成為全國最大的貸款機構。鹽類等間接稅操控,做到“拔鵝毛而讓鵝感覺不到疼”的方式,使得齊侯成為全國最大的資產控制者,并且足以操控物價。
而官山海之策,卻又不是國家專營,本質上其實是國家收取地租,比如煮鹽和冶煉,是可以承包給私人的,然后君侯收取地租和分紅,或者算是將歸屬于國君的山林海濱作為股本,這樣可以擴大生產,又使得管理起來更為容易。
因為齊國的經濟學派背后站著的階層,是部分開展工商業的貴族,他們需要一個站臺的理論。
這一切看上去和泗上墨家的政策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田和認為這種手段足以富國,但卻忘了考慮形成這樣的一套系統,需要多少有經濟基礎的官吏干部,墨家投入教育二十年才堪堪能在泗上做到,齊國肯定做不到,而且很容易出亂子。
而且這只是看上去一樣,實際上內核和墨家完全不同。
這個巨大的不同,源于托管仲所作的《奢靡》一篇,對于經濟活動的重點放在了消費促進生產上,但因為又和墨家的《富國》理論不一致,也必然會導致許多的問題。
內核的所有權和勞動獲取財富的問題難以解決,而就在宏觀經濟層面上,齊國經濟學派的策略,也和墨家有極大的分歧。
消費、投資、出口,這是宏觀經濟的三輛馬車。
墨家學派的經濟基礎是《節用》,用高積累高投入的方式,完成轉型之后,擴張外部市場,利用和越國、楚國的免稅條約,大量傾銷。
同時內部土改,制造大量的有低級手工業品消費能力的自耕農,在不極大傷害他們利益的前提下——比如如今泗上議政正在討論的是否對泗上之外進口的糧食征稅以保護泗上農夫利益的問題,就算是損害了泗上自耕農的利益——以《節用》為高投入的理論發展國有手工業,用《天志》為道理進行技術壟斷和升級,大量出口的同時擴大內部自耕農的消費市場。
對內保證自耕農的基本穩定以提供足夠的兵員和內部市場,對外依靠免稅出口換取貨幣和銅等貴金屬,繼續投入再發展。
而齊國經濟學派則過于看重消費的反促進作用,對于調控政策也是寄希望于看不到的手進行再平衡。
對于投資和出口的問題看得并不重要,并且官山海政策主要是利用國君對于山海的所有權,收取的本質上仍舊是地租。“國軌”獲利的大部分手段,實際上不是地租就是利息,看上去很美好,但實行起來必然會導致大問題,類似于后世出了大亂子的“青苗法”,而齊國學派的內核也正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這個問題也算是齊國經濟學派和墨家經濟學派的一大分歧。
比如在《節葬》、《節用》的這個問題上,墨家的想法是薄葬,積累資本再投資生產,使得馬匹牛羊布匹糧食乃至人口在二十年內都能翻倍。利用土改手段,使得在泗上內部沒有大貴族,而將再生產的產品投入到外部市場,不斷侵蝕天下。
但齊國經濟學派則認為“重送葬以起身財,一親往,一親來,所以合親也。此謂眾約。巨瘞堷,所以使貧民也;美壟墓,所以使文明也;巨棺槨,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猶不盡,故有次浮也,有差樊,有瘞藏。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守戰之備合矣。”
也就是說,不但要厚葬,而且要把厚葬作為一種風俗大力推廣。
不但要大力推廣,還要挖掘巨大的墓室,使窮人有工作做;裝飾堂皇的墓地,使雕、畫工匠有工作做;制造巨大的棺停,使木工發家;多用隨葬的衣被,使女紅得利。這還不夠,還有各種祭奠包袱、各種儀仗與各種殉葬物品。用這些辦法使貧者維持生活,然后使人民都被其利。
同樣的道理,齊國經濟學派鼓勵消費、鼓勵奢侈,并認為消費可以促進投資,促進發展。
比如齊國的經濟學派認為,要提倡吃最好的飲食,聽最好的音樂,把蛋品雕畫了然后煮食,把木柴雕刻了然后焚燒。丹砂礦產的洞口不要堵塞,使商賈販運不要呆滯。讓貴族奢侈消費,讓窮人勞動就業。這樣,百姓將安居樂業,百般振奮而有飯吃。
比如災荒之年,應該鼓勵貴族們修建宮室。為何?因為越是荒年越折騰,讓貴族們修建宮室,這樣流民可以去干活,然后促進財富的再分配,啥時候富人能夠做到吃喝雞蛋都得把雞蛋雕刻上花朵、燒個木頭都得雕刻出花樣,這樣天下就不會出現危機了。
這都是齊國學派和墨家學派在經濟問題上的分歧,聽上去齊國經濟學派的說法很有道理,但其實潛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
齊國的經濟學派,實際上是認可“食利階層”比如貴族的存在的,并且極大地認可食利貴族對于國家經濟的重要性的。
在齊國經濟學派的模型中,是這樣的:工商業發展,投入資本,生產產品,但是底層的購買力不足,肯定會出現商品相對過剩的問題。而這就需要一個“第三階層”,作為消費主力。
這個“第三階層”是依靠土地地租為主的貴族,他們的存在,不但從“禮法”上合理,而且從“經濟學”上也是合理的。他們不存在,那么消費品賣給誰?消費品賣不出去,底層民眾給誰干活哪里有錢?
所以齊國經濟學派的理論中,是資本投入生產,底層出賣勞力,食利貴族作為消費者,形成一個穩定的三角結構。
工商業者雇用底層生產、產品賣給食利貴族、收回資金穩定生產。
這個穩定的三角結構中,食利貴族不但可以存在,而且必須存在,甚至沒有了他們,整個經濟就垮了,會導致消費不足出現財富無法再分配、底層民眾失業等問題。
而墨家學派的理論模型中,是沒有食利貴族的存在的,或者說他們是要被消滅的。
墨家學派的理論也已經基本成型,就是投資、生產、尋找市場把東西賣出去換成錢,再投資,再生產。
市場不足怎么辦?內部土改,創造大量有消費能力的自耕農。
土地成本太高怎么辦?搞掉土地貴族,降低成本,或者直接收取國家地租,要不然土地貴族存在,想要擴大生產就需要支付給貴族地租,導致成本增加,而增加的成本都是添加在商品中的。
內部消費還飽和怎么辦?不去創造第三階層,而是向外找市場。楚國、越國傾銷;回來的資本再投入再生產,市場又不夠了,繼續往外找,為市場不惜開戰、航海、深入那些如今還茹毛飲血土著的地盤。
不但深入,還要依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世界,比如在控制的地區不斷進行資產階級土改,擴大有消費能力的人數,擴大資本、擴大雇工的數量,繼續擴大市場,然后反饋后繼續投資繼續生產這樣滾雪球。
直到有一天……滾雪球滾的實在沒法再滾下去的時候……那就不是現在的墨家所要管的事了。
墨家承認齊國經濟學派的消費促進作用和平衡理論,但是墨家學派中沒有“第三階層”這個食利貴族存在的空間。
這就導致墨家的體系不是穩定的,而是需要不斷向外,依照資本的意志去改造整個世界,要不然就得被越滾越大的雪球壓死自己。
齊國學派的理論是內部穩定的,這也是符合此時貴族極多的時代特征的,他們不得不考慮貴族的存在,并且自認創造了一個完美自洽的“穩定結構”,靠第三階層食利貴族做消費方,促進經濟發展。
墨家的體系在齊國學派看來,是不穩定的,因為總有一天無限擴大的資本會因為市場不足而出事,絕不穩定,所以似乎墨家的體系是有極大的缺陷的。
這件事在之前墨家和楊朱、列御寇的大辯論中,齊國學派也針對《節葬》《節用》的問題,沒有從“禮”的角度,而是從經濟的角度給予了反駁。
齊國學派認為墨家這么搞,必然會造成消費不足,墨家節用再投資的方式總有一天會炸,會導致商品太多但卻賣不出去的情況。節葬節用,只積累不消費、儉而廢禮,弄出那么多商品賣不出去的時候,你們怎么辦?沒有食利貴族,誰來買你們的璆琳?指望富商?天下如今有幾個富商?最有錢的還是那些封地極多的貴族,他們才是維系經濟穩定的基石,你們墨家這么搞天下必要大亂,都像你們這么搞,一場為了利益的大戰就不可避免了,所以不能像墨家那么搞。
爭鳴的時代已經開啟,各家的學說都在不斷地形成體系,超脫了原本的萌芽和啟蒙,還是思索更為深刻的內容。
齊國有自己的學說。
所以田和確信,他找到了一條不同于魏秦楚和墨家的另一條路。
一條既可以維系貴族穩定、又可以促進經濟發展的富國之路,而且還能在合法性上解釋田氏代齊的完美之路。
他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