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俘羋一個小小的士、校級軍官,哪里能知道自己的一個簡單婚禮,竟牽扯到一系列的道義之爭。
中年人笑道:“現在啊,說咱們墨家是以夷狄為父,怪不得要讓諸夏無父兼愛呢。說子墨子是夷狄細作,欲亂諸夏。說禽子那是拜夷狄為爹,亂諸夏之禮。”
“說咱們兼愛,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媽,你和你爹共用你媽,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這就是兼愛。你愛我妻,我愛你妻,你愛你的父親如同你愛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愛你如同愛你的父親,你愛你的女兒如同愛你的妻子,這就是墨家的兼愛。人如禽獸、亂人倫無禮儀、共妻共父。”
庶俘羋嘿嘿笑道:“罵唄。適帥不是說,敵人罵的越狠,證明我們做的越讓他們害怕嗎?要能打得過,大可以誅少正卯,哪里需要動嘴皮子?打不過才罵嘛。儒生有幾個師?不過我想,楊朱學派也會挨罵吧?”
楊朱學派和墨家之間的仇怨,那是極端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制法多數人專政的分歧。
沒有貴族的時候,兩邊能把腦漿子打出來。
有貴族的時候,兩邊有時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楊朱學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無君”,挨罵的聲音當然不比墨家少,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制法多數人專政之間尚且還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貴族制度尚存的時候,可和禮法之間,卻實在是沒有辦法調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點頭道:“楊朱他們也沒少挨罵。咱們是禽獸,他們是禽獸不如。咱們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楊朱那邊是無君、當誅。”
庶俘羋連忙問道:“這事適帥知道嗎?他怎么回應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張紙,說道:“聽聞校介聽說后,就笑了笑,說了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現在。”
庶俘羋不知道適為什么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心說以前的歷史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轉念又一想,問道:“可這和我結婚有什么關系?”
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幾個“墨家是夷狄之學”罪證之一的木凳子,示意兩人坐下,問道:“你倆也知道子墨子泣絲之事吧?”
這個故事他們都知道,這是墨家的“性格觀”的根源,說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給絲線染色,感慨道絲線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黃的就是黃的。
這也是墨家關于“人性無善無惡”這一道義的根源,這里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說吃、喝、這樣的事,是人性,沒有所謂的好壞,以此倡導人性的解放,讓民眾敢于去反抗壓迫的禮和貴族制度。
但是道德觀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斷哪些是符合“樂土九重”階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禮儀、規矩都是染色的“黃”和“黑”。
這里面又涉及到“仁義內外”之爭、人性善惡之爭、道德普世之爭、人性抽象與現實之爭、人的動物性和人的本質之爭、道德是源于普世不變的道德還是源于物質基礎等等一大堆的問題。
可以說幾乎沒有一點儒墨這兩個學派可以調和,中年人懂,但庶俘羋不懂,而這件事只是墨家內部的事,因而中年人并未展開,只是借用了墨子泣絲這件事做一個引子。
中年人說完墨子泣絲的故事,便問道:“黑絲,還是黃絲,重點是什么?是絲?還是黑黃?這要怎么看?”
“校介曾說,墨家如墨,當溶于水、染于水。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人稱呼的校介,便是庶俘羋這樣的軍官稱呼的適帥。
庶俘羋點頭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寫字。這是說,讓我們走到民眾中去。因為我們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這個東西。”
這是他們內部講義的內容,庶俘羋自然是知曉。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團干墨這個東西。換言之,墨家要的是一個新的天下,而不是一個束之高閣被后人研究稱贊的學派。
問題的關鍵,是改變天下,而不是解釋天下,解釋天下是干墨,改變天下是溶于水將天下染黑。
中年人聽到庶俘羋的回答,笑著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心道:“你們的理解,還是不夠深。不過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已經不易。”
他指著身邊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這罐墨水一樣,這個墨水首先是水,然后才是墨水。我們移風易俗,是把水變成了油嗎?還是,只是把水染了個色?”
庶俘羋似乎明白過來,說道:“我們移風易俗,是把水變色,而不是把水變成油。本質上,墨水還是水,不是油。”
又是類似白馬非馬的辯論,庶俘羋對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結論。
于是便問道:“可什么水?什么是油?又什么是墨色呢?”
問到這個問題,主官宣傳的中年人嘿然道:“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這一次儒家氣勢洶洶要和咱們去往沛邑辯義與禮,其實也就是在爭論這個問題。我可沒這個本事解答。”
“校介說,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何其難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一言,是原本沒有的,是泗上獨創的。
不是因為泗上的人比別處聰慧,而是僅僅因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沒有油坊和豆腐坊,何來糟粕?何來精華?
庶俘羋還是分不太清到底什么是水,什么是色。
比如用刀叉吃飯,這倒是是色呢?還是水呢?比如跪坐,這到底是水呢?還是色呢?
主管宣傳的中年人頓了頓,問道:“既說道婚姻事,道家又說道法自然,咱們墨家說理性天志,儒家說禮法萬世不易……你們聽過關于太古時候的所謂的自然狀態什么樣子吧?”
這個庶俘羋也是學過,回憶了一下,背誦道:“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這句話是在春秋戰國時候就已經流傳的,最后被收錄到雜家的學說之中。
所謂太古,也就是道家所謂的“道法自然”之時,但又不同于墨家為了融合道家而用的歷史唯心的自然狀態,而是墨家體系內部的樂土第一重狀態。
只不過這句話只是陳述,后面緊跟著一個論證。
即:太古的這些情況,知其母不知其父啊、沒有親戚父女夫妻之別啊,都是因為“嘗無君也”。
也就是說,這些現在看來極為混亂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導致了這種混亂。所以一定要有君主制,否則就會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但是,在墨家的邏輯中,卻是反過來的。
在墨家的邏輯中,因為生產力不夠發達,所以沒有君主制,道法自然之時沒有產生君主制的基礎。而等到生產力發達了,私有制的產生,有了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有了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于是產生了與之符合的禮儀、道德、君主制。
換句話說,此時天下對于太古自然狀態的理解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產生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沒有禮儀,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的情況。
而墨家則認為,因為那時候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所以無法產生君主制。
分封建制、君主制、此時的禮儀、道德,都源于“符合”當時的物質基礎。
正因為“符合”二字,便等同于不認可此時的“普世”道德,認為此時的道德非是亙古不變的,只有符合,沒有永恒,所以這是墨家對“湯武革命”正義的解釋,而不是因為“仁”、“義”這些爭論千年也爭論不出結果的東西才認可的。
周的禮,不是商的禮,但是周的禮更符合時代,而不是因為周禮永恒于太古時候就是正確的所以武王伐紂是正確的。
但現在,它已經不符合了。
今日的談話,是在墨家的內部,不涉及到道義之爭,也不涉及到主義之辯,主管宣傳的中年人也不是想和庶俘羋講義,他今日講了一天已經累了。
中年人問道:“太古之時,天下都知道那時候沒有禮儀。男女之間,野外交合,生出子女,不知其父。你知道為什么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嗎?”
庶俘羋臉上一紅,忍不住想到今天早晨發生的事,訥訥道:“因為母親生出子女她可以確定是自己的。但是……但是父親是誰就難說。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只要精通和男子和化身了的女子交合,就可能生出孩子……”
中年人點點頭道:“對了,這是咱們墨家對于太古之時的解釋。你沒結過婚,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曾經在鄭國,也算是個小貴族吧,你知道我們的婚禮什么樣嗎?”
“所謂,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女未見廟而死,則不遷于祖,婿不杖、不菲、不次,歸葬于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
“非此,不合于禮。”
庶俘羋驚奇道:“這是說……娶了妻子,三個月之后才能去拜祭自己的祖先?三個月內,如果妻子死了,那就算不得妻子?要把尸體送回她娘家下葬?這……這不合情理啊?”
中年人大笑道:“何止如此。以貴族之禮法,婚禮三月之內,不得同房。為什么三個月后才能拜祭祖先?”
“三個月,如果有孩子,那就可以看出來。所謂,三月物成,懷胎三月,怎么也能有所表露。或是肚子略大,或是嘔吐反酸,總歸怎么都藏不到三個月的。”
“這三個月內,不能同房,就是為了檢驗貞操,檢驗一下這女子婚前是不是有了別人的孩子。”
“所以,如果三個月內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尸體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這便是婚禮。”
“他們既然認為貴者恒貴、賤者恒賤,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統純正的。”
庶俘羋撓撓頭道:“我好像是聽過這樣的規矩,但沒想到如此繁復。但是泗上沒有這樣的規矩呀,民眾也沒有覺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貴族言,庶民,賤人也。泗上沒有貴族,只有庶民,以至于仲春之月,男女戀愛,不由媒妁,哪里還會在乎這些東西?許多人一輩子連個女人都沒睡過,他們會去在乎這種禮法?”
“是故,校介說,貴族有貴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貴族有貴族的規矩和禮,庶民有庶民的規矩和禮。”
“是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王公貴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么可能有一樣的規矩?”
“王公貴族所用的雅音,你聽得懂嗎?”
庶俘羋搖搖頭。
“王公貴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會用嗎?”
庶俘羋又搖搖頭。
“王公貴族書寫的文字,你認得嗎?”
庶俘羋再搖搖頭。
“王公貴族的衣裳,你穿過嗎?”
庶俘羋仍舊搖頭。
“遠方夷族的語言,你能聽懂嗎?”
“不能。”
“遠方夷族的餐具,你會用嗎?“
“不會。”
“遠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嗎?”
“不懂。”
“那么,牛和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嗎?”
“不可以。“
“那你和貴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嗎?”
“沒可能。”
“那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能交合生出后代的牛馬,是一個族嗎?”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貴族女人,其實是可以生出來孩子的吧?這和牛馬還不一樣吧?“
中年人輕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陽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過是氓隸,你能娶到貴族女人?”
庶俘羋撓頭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儷皮,攜雙雁。你在泗上見過去下聘的時候,帶著兩只大雁嗎?”
庶俘羋再撓頭之后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現在想抓,卻也沒有啊。我倒是見過下聘的時候,趕著兩只大白鵝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時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貴族婚禮,必以春。所謂,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既然春日結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獵作為聘禮,貴族六藝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禮,卻多在秋冬。秋冬何來的大雁?《詩》中有言:‘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氓的婚禮,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為何多以秋冬為期?因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糧食收獲,有所余糧,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請親朋,正好舉辦婚禮。難不成在忙著收割、種植、除草的季節結婚?”
“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決了衣食住行之后,才能從事音樂、道德、禮儀。而禮儀,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質有著一定的關系,這就需要我們窮究天帝之志,總結出來德與物質的關系。這也就是子墨子‘節葬’、‘節用’、‘非樂’的精髓——天下民眾還在為衣食住行發愁困苦的時候,卻有人厚葬、侈靡、鼓樂,他所以才反對,而不是反對音樂本身。”
“貴族不稼不穡,人家當然可以在春天結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結婚,所以說是賤人嘛,禮不下庶人嘛,這春天結婚是天地之禮,你們庶民卻不遵守,這不是無禮嗎?”
庶俘羋心中憤怒,可是卻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么,貴族的禮,是一種顏色?可什么是水呢?比如現在婚禮,也要用聘禮,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類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這到底算是色呢?還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問道:“子墨子去世之時,下葬了嗎?”
庶俘羋點頭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后,墨家服喪了嗎?”
“服喪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喪三年了嗎?”
“并沒有,子墨子有言,服喪三日。三日之后,一切照舊,不要影響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喪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謂的弟子之禮,批的麻是一匹經線為四百八十縷、穿的麻衣可是經線是二百十四縷的?”
“不是。為示兼愛,麻衣不論親疏,一并相同,都用的經線為四千八百縷的正常麻布,以為將來還可以做衣服、當包袱皮、給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來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眾有吊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親當時穿的就是棉布的,因為麻布當時不好買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禮而言,你說什么是水?什么是色呢?那么婚禮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