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掩蓋了許多,包括美。
女子死后,用席子卷著按照墨家“節葬”的方式埋掉。
本該悲壯的死,被傳為了“當蠹蟲當慣了,干這點活就受不了,這要是以前我們豈不是早得死了”的庸俗。
更有甚者,還傳言說她可能是跟人胡搞懷孕了,結果人家只是玩玩,并沒給她承諾,所以自殺了。
至少那些逃亡來到這里、被要來的奴隸等出身的女工是這樣傳的。
很快人們就把這件事忘記了,晚上要學字、白天要做工,哪里有時間管這些事呢?
城中的商賈們整日討論的是如何運糧到云中以便獲得草原專營互市商會的股份;城中的農民整日討論的是馬上開春了要種什么最能賺錢;城中的工匠討論的是璆琳作坊又要招工要不要進去做事;城中軍人討論的是今年那些胡人被嚇得都沒來劫掠、沒有胡人就沒有軍功這可怎么辦……
大雪過后,春天便近了。
更遠方的消息傳來,六月份,諸侯要在宋國的菏澤會盟,因為宋國是為數不多沒有卷入這一場波及了中原諸國大戰的邦國,也是各國都能接受的會盟地點。
報上說,要商討許多事,包括邦國戰爭法、禁止屠城之義、魏趙韓換地、齊墨條約、楚魏和約等等內容。
高柳的一些人對于和平充滿了期待,卻也有些人對于和平充滿了不滿:高柳作坊內勞動力奇缺,墨家為了維護兵員人口大規模墾荒分地,各國貴族封地下卻還有許多的人口,不開戰砸碎封地貴族,去哪雇人?
除了這個消息,報上也說了另一件事,諸夏許多學派一同來到了泗上,要討論天地人三道。
這個消息在市井間熱鬧了一陣,可也很快就被高柳本地的大量墨者南遷的事蓋過。
春天一到,又有不少墨者從泗上過來,原本的工作都已經交接完畢,那些接到了調令的墨者開始出發。
眷屬們有兩個連隊的騎兵護送,走的是燕國到海邊、從海邊到黃河、從黃河到泗上的路。
那些調走的墨者,則是走中山國到巨鹿澤,再從巨鹿澤插過齊國西線的路。
不只是從高柳到泗上有著一列列行走的隊伍,從南鄭、楚國、齊國、三晉、鄭國、宋國……都有許多的人涌向泗上,泗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各種不同目的的人朝著這邊匯聚。
會盟的。
辯論的。
調任的。
求學的。
逃亡的。
運送“長工”的。
貿易絲綢瓷器鐵器茶葉棉布璆琳蔗糖的。
許多許多。
泗上,沛邑。
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里,因為加工技術不過關而分成許多小格子的璆琳窗依舊比窗紙透進更多的光。
初春溫暖的陽光透過綠色的窗格,灑在地上鋪著的從邯鄲運來的織花毛地毯上。
屋子的最北角,兩個人跪坐在地上,相對而坐。
兩個人的中間,擺放著一個案幾,上面擺放著兩個泗上窯燒出來的瓷杯子,上面用釉彩寫著八個紅色的字。
“茍利天下,死生以之”。
瓷杯子里泡著兩杯綠瑩瑩的海陽茶,一杯已經喝了一半,一個穿著棉布改良短褐的女子正提著一個銅水壺添水。
案幾的后面,有一排小方桌,小方桌的后面坐著六個泗上特有的速記員,正在用鵝毛筆蘸著墨水,用更加簡化的速記專用字符飛快地記錄著什么。
案幾的下首,跪坐著二十多個人,左邊的是泗上的主人,墨家各個部門的人,穿著都是標準的泗上短褐;右邊的人也都穿著短褐,只不過樣式和泗上的又不一樣。
案幾的左邊,是適。
案幾的右邊,是楚國農家的代表人物,農家學派的楚國領袖,后來與孟子起了沖突的許行的祖父輩人物,許析。
諸子百家齊聚泗上,墨家需要出面接待,在大辯論之前,有些事情需要先行解決:結盟。
雖然現在墨家如日中天,剛爆錘完了齊國、干涉了趙國繼承權內戰。
但作為一個學派,學派領袖前來,墨家必須要巨子出面接待。
適和許析剛談了不久,總是忍不住覺得有些時空錯亂的幻覺,幾十年后許析的孫輩會在滕國傳播學說,拉走了大儒陳良的弟弟和弟子,叛儒歸農,氣的孟子怒斥許行是“南蠻子”——南蠻鴂舌之人。
那是一場單方面記載的辯論,因為孟子不是和許行直接辯論的,而是許行來到滕國上來就用道理和人格魅力把陳相征服,使得陳相叛儒歸農,而孟子是和剛剛接觸農家的陳相辯論的。
在孟子弟子的記錄中,孟子大獲全勝,因為農家的理念,好像簡直就是智障。
就像是孟子弟子記錄的孟子和告子的那場詭異的辯論,墨家在適去之前就已經解決了白色的顏色和黑色的顏色兩個詞中的顏色是相同的概念,告子作為墨子認為能言善辯、但是不行仁義滿腦子想當官的辯才,居然在和孟子辯論的時候連人性狗性的“性”的含義相同不等同于人等于狗這么簡單的問題就辯不贏,實在是有些……神奇。
更為神奇的是,如孟子記載中這么腦殘智障的農家,剛去宋國就拉走的陳相是大儒陳良的弟弟,而且是陳良剛死,其弟子叛儒要承受巨大道德壓力的情況下。
原本那場那場著名的辯論發生在滕國,只是現在泗上已經沒有滕國了,滕國原本依靠越國南遷成功的復國運動,生生被墨家搞的滕國如今只是一個泗上城邑。
沛邑距離滕國不遠,這正是適產生這種時空交錯的混亂感的緣故。
他這些年研究了一下農家的學說,明白對面的許析不是白癡,只怕并沒有孟軻戰勝陳相那么簡單。
兩個人這才談了一盞茶的功夫,適已經聽出來對面給他下了三個陷阱,而現在許析正一臉真誠地給他下第四個陷阱,一個他不得不鉆的陷阱。
“現在,王公貴族封君的倉庫中,堆積著糧食、布匹,他們不稼不穡,他們是用天下奉養一人,墨家反對他們的這種行為,稱他們為蠹蟲,這是我們農家也同意的。”
聽著這話,適舉起了茶杯,假裝喝水,腦子飛速地旋轉。這個陷阱太明顯了,之前的辯論已經露出了不少端倪,適在考慮怎么接他的下一句話。
現在許析在稱贊墨家,適不能不接話,放下杯子,笑道:“子墨子言,利天下,自然是要利天下人。以天下奉養一人,那怎么能是利天下呢?”
許析又贊道:“我在楚地就聽聞,您是墨子最器重的學生之一,是可以繼承墨子學問的人啊。”
“所以我有個疑問,想要您給我解答。”
適心中一緊張,心說來了來了,這帽子也給我扣上了,挖了個坑我又不得不鉆。
心中媽賣批,嘴上笑嘻嘻,做了一個請說的態度。
許析道:“如今商賈販賣,低買高賣,富裕者家有萬金,即便沒有封地,也一樣是倉庫中堆積著糧食布匹、庭院內舞姬相伴,他們也不稼不穡,這算不算是以天下奉養一人呢?”
“泗上墨家的許多產業,動用人工,生產布匹、鐵器、璆琳,換取糧食、棉花、油籽。以墨家《國富》之說,勞作創造財富,可為什么泗上越來越富,而楚、越等地的農夫越來越窮?這算不算是以農夫奉養工商呢?”
“墨家既言利天下,難道楚越就不是天下嗎?墨家既言利天下人,農夫難道就不是天下人嗎?”
“這個疑惑,請您給我解答。”
和泗上不同,宋楚等國的農民這幾年過得確實苦,苦不堪言的苦。
一方面,他們要承受封君、貴族的盤剝,承受軍賦、勞役等等。
另一方面,他們又受到泗上新興資產階級的盤剝,傾銷的工商業品,壓低的糧價,都使得封君們為了支撐他們奢侈的生活,增加了地租。
為數不多的自耕農紛紛破產,手工業工廠出產的棉布等大量傾銷,糧價一降再降,賦稅一高再高,都使得他們承受不住。
宋國那邊更慘一些,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帶來了大規模種植業的商品化,小貴族們兼并土地、驅趕佃農——那些小貴族又不傻,按照以往什一稅的標準,一畝地才收幾斤粟米,農業生產技術的進步、糧價的降低、商品的豐富,都使得他們為了利益把那些按照原本產量交什一稅的農夫趕走,以便集中種植棉花、油料、靛草、小麥等商品作物。
泗上之外,商人又加了把力,各種商品都在吸著農夫的血,農夫當真是承受不住了。
不少人覺得,貴族雖不好,可至少比商人要好;當農奴固然不自由,可總比被驅趕離開土地自由的挨餓要強。
適知道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尤其是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伴隨著各國封建制度的加劇,都使得泗上之外農民的日子真的是……沒得到多少墨家的好,看到的全是新時代的壞。
許析挖了一個適不得不往下跳的坑。
適果斷地不正面回答,立刻轉進,反問道:“我聽聞農家在楚國也有嘗試,也是在為了利天下,那么農家在楚國又是怎么做的呢?”
許析道:“我等在江漢地,聚眾千余人,多是逃亡的農夫,據山澤而居,自己開墾土地,當地封君本想驅逐,但被我說服。”
“千余人同耕同食,賢者與民并耕。農閑時候,一起編制草席、建造房屋、紡織麻布。”
“集中糧食,兌換鐵器等必須品,由賢人主持分配。我觀墨家《國富》學說,便想,金錢不過是民之通貨,是可以被商賈操控的,但勞作難道不也可以作為交換的基礎嗎?”
“于是我按照麻布、草席所需要的勞作量,定下了兌換的價,不得漲價、也不得降價,做到市賈不二價。每個人的勞動,都換來了十足的財富……”
“沒有人奪走別人的勞動成果,也沒有人的勞動成果被人騙走,這才是真正的利天下。”
“墨家說,同義、平等、兼愛。以我觀之,泗上的平等,是假的平等。您作為墨家的巨子,難道不認為那些生產的鐵器,換來的糧食遠勝于他們的勞作嗎?泗上現在是工商業者得利,而天下農夫農夫卻在受苦,當真是天上地下,這能夠稱之為平等嗎?”
“你們的平等是虛偽的平等,我們才是真正的平等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