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辯論已經開始。
告子曰:“生之謂性。”
儒生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
告子大笑道:“沒有錯啊,狗的天生的性,決定了它是狗;牛的天生的性,決定了它是牛;人的天生的性,決定了他是人,你的話很有道理,這不正是證明了我的說法,生謂之性嗎?”
儒生亦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墨家無父禽獸,便以為天下人都是禽獸。狗和牛一樣?牛和人一樣?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苦讀了十年書的告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被對方問的啞口無言,而是被對方的詭異邏輯給弄的不知所措了。
狗之性的性,和牛之性的性,是一樣的意思,怎么就能得出狗和人是一樣的意思這個結論的?
性是一個意思,可狗和牛不是一個意思啊,剛才不是在辯論“性”是不是生而謂之的嗎?
不只是告子,臺下看熱鬧的民眾也都愣住了,均想,這特么是怎么得出的結論?
看到告子微微發怔,儒生心中大喜,暗道我曾聞墨家善辯,竟不想如此不堪一擊。
再看四周看熱鬧的民眾一個個似乎是茫然無措,儒生心想,墨家之道,被我一人破之!泗上民眾,今日始知教化!
告子怔了瞬間,心想這一次辯論,萬萬不可用自己之前所設想的那么艱難晦澀來應對,這不是和名家鄧析之徒爭辯。
于是立刻道:“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就色這個詞而言,是一樣的意思嗎?”
儒生道:“是。”
“那么白色的色和黑色的色,是一個意思的色,按照你的說法,白色就是黑色?白就是黑?性的意思在人性、狗性中的意思是一樣的,就能得出結論人就是狗?”
儒生罵道:“人是人,怎么能夠和畜生放在一起,用一個詞?墨家無父,是為禽獸,不是沒有緣故的。人和畜生怎么能用一個性?”
告子道:“性,天生而賦有的,就是性。不只是人有人性、狗有狗性,甚至于圓有圓性、矩有矩性,這有什么問題嗎?”
“譬如圓,圓一定符合圓性。那么圓又是什么呢?你知道什么是圓嗎?”
儒生不屑道:“用圓規畫出來的,就是圓。”
告子笑道:“用圓規畫出來的就是圓?現在我用圓規先畫了個半圓,又挪了一下位置,再畫一個半圓,于是這就是圓?”
儒生囁嚅道:“圓……圓……圓就是圓,是圓就可以知道,不是圓就知道不是,圓就是圓。”
下面的民眾頓時發出一陣噓聲,最外圈擠不進去的民眾已經有退場的了,心說這辯個屁啊?沒什么意思,不如去茶館聽人說伍子胥鞭尸的故事,昨兒說的哪里了來著?
告子大笑道:“圓性,就是無厚之面一中同長。任何圓都符合這個圓性,被總結出來,這就是圓性。子墨子當年就不愿意和你們辯論,問你們為什么要學習樂,你們說為了樂;現在我問你們什么是圓,你們是圓就是圓。那人性就是人性,也不用去辯論了,你們還站在這里干什么?”
那儒生臉上羞澀,不得不再民眾的噓聲中下臺,立刻又有一儒生補上,嘲笑道:“圓都是一中同長?那我畫個半圓,確定一個點,認以為中,也是同長,所以半圓就是圓?”
告子冷笑道:“無厚之面一中同長,那是圓性。所有的圓都符合,但符合的不一定是圓。圓是無厚之面一中同長所有的點。就像是狗吃屎,屎殼郎也吃屎,你可以認為所有吃屎的都是屎殼郎嗎?”
“人也要交合、狗也要交合,交合是人性的一種表現,也是狗性的一種表現,但不能說這就是全部的狗性和人性。”
“所以我說,食色、性也。而不說,人性的全部即食色。”
儒生大怒道:“你這是把人和畜生放在一起,你認為人也是畜生?這就是墨家無父的根源,你們墨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人!你們把人看成畜生……人和畜生怎么能一樣?”
告子等對方罵完之后,問道:“長方形和菱形是不一樣的。兩者的區別就是長方形和菱形的全部嗎?那么、都是四條邊、四條邊都是直線、內角和是一個圓度這一切相同的,就不屬于他們的性了嗎?”
“人和畜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人有眼睛,畜生也有眼睛;人要吃東西,出生也要吃東西。所以按你這么說,人和畜生一定要不一樣?畜生要吃東西,人就不能吃?畜生要交合,人就不能交合?否則人就是畜生?”
那儒生無言。
告子立刻又問道:“你說人和畜生不一樣?”
“當然。”
“你是爹媽生的嗎?”
“當然是!”
“那按你這么說,人和畜生不能一樣,你爹媽交合、畜生也交合,所以你爹媽是畜生?而你不是人,也是畜生?”
四周的哄笑不斷,那儒生受此大辱,又被辱及父母,大怒道:“如此大仇,我必報!”
不等告子回答,底下的民眾就喊道:“得了吧,你們儒家整日罵我們是禽獸,照你這么說,我們還得為了這句話,就屠遍天下儒生?因為你們也罵了我的父母,而且還罵了伏羲女媧呢,我們都是他們的后裔……”
告子瞥了一眼對方,心道我劍術是不怎么太好,但打你這樣的應該還能一個打三五個,于是笑道:“辱罵你的是你自己,怎么能說是我呢?按你的說法,人和畜生不能一樣,畜生交合,你媽也交合,到底是我在辱罵你的父母?還是你自己在辱罵呢?”
“你們儒生講孝,可你卻辱罵你的父母是畜生,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你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將來九泉之下既見夫子仲尼,又有何臉面號稱自己是儒生?”
那儒生氣不過,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在地,立刻有人抬走,引來陣陣哄笑。
又有一儒生上去,問道:“你既說,食色、性也。就是說,吃飯,交合,都是人性之一。”
“你們墨家又說,要順從人性,若是順著人性,豈不是人人都是婦女之輩?你們墨家這難道不是在禍亂天下嗎?這不是在教唆天下人都做殲淫之徒嗎?”
告子奇道:“你有下面那玩意,所以你就是淫邪之徒?你睡你妻子不行嗎?睡你妻子難道不是順從人性嗎?”
儒生哼聲道:“你說的,那是畜生!“
“為了交合而交合的,那是畜生!”
“我娶妻,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不是為了順從畜生性。人之所以為人,就是為了和畜生不同,而人做畜生,那就是天下大亂的根源!”
“如果人交合是為了交合的欲望,那和畜生有什么區別?”
下面的人大罵道:“你們儒生這是要讓九州的男人都當閹馬!老子出生就帶那玩意,憑什么非得生孩子才能用?你們愿意當閹馬,別讓天下人都跟著你們當閹馬!”
以往辯論,圍觀的民眾很少有這么亂的情況。
二十年的灌輸,天性的解放,都使得泗上的民眾很討厭這種克制自己正常欲望的話。想吃得好,偷東西固然不對,可我憑勞動種地做工吃點大夫才能吃的怎么了?那些大夫王公是蠹蟲,從我們手里搶走了勞動果實,他們還沒覺得不好意思,卻讓我們克制欲望?
男女之間這點事,本身泗上就保留了更多的民間開放,加上墨家在市井間經常侮辱貴族,用觀眾喜聞樂見的方式:比如田氏的綠帽愛好、陳公時候的三王一后玩法、晉侯玩寡婦被搶劫的殺了、姜齊家的閨女和哥哥玩弄死丈夫,楚國爬灰等等這些屁事,為的就是讓民眾覺得哪有什么狗屁的貴族精神?
好半天總算是安靜下來,告子道:“人性,無善無惡。吃飯也是人性的表現之一,怎么沒見你不吃飯啊?”
儒生道:“我吃飯又不會禍亂天下!但是色會讓人想要去奸、淫天下女人,這就會引起混亂。”
告子又問:“假如一個人餓了許多天了,沒有吃東西,于是選擇了偷竊食物吃下去,那么這算不算是你所謂的禍亂天下呢?如果人人都不吃東西,就不會有偷竊食物的事,偷竊別人的食物是惡嗎?如果你認為能夠引動天下混亂的,就該去克制,那么吃飯也應該被克制才對。”
那儒生不能答,只好道:“人應該順從人性,但是你們墨家卻認為畜生性也是人性之一,這就是禍亂天下的。人性本善,只有仁、義、禮、智、信這些,才是人性,其余的并不是人性。就算人要順從人性,也應該順從真正的人性,這才是人和畜生的分別。”
“你們鼓吹食色也是人性,求利也是人性,那就是在讓天下大亂。必須要讓人們知道,仁、義這些才是人性,并且才是唯一的人性,這才能夠讓天下安康。”
“畜生有仁嗎?畜生有義嗎?有仁義的,一定是人。所以我說人性本善,人和畜生的區別就在于有仁義,難道不對嗎?”
告子大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吃飯可能會引起天下混亂,所以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飯的欲望?孔仲尼尚且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你就告訴我人是不是要克制吃飯的欲望?”
儒生道:“吃飯可以,但要符合禮。擺正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吃什么樣的飯,這樣就是克己復禮,賤民不應該想著吃大夫該吃的……”
“去你媽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臺下的民眾已經罵了起來,靠近他的那些民眾亂哄哄地就要往臺上沖,幾個退役回來的、原本是逃亡奴隸身份的、加入了南海商會的退役士兵罵道:“你再說一遍?我草你媽的!老子在縛婁,把那些貴族像拖死狗一樣拉出去槍決,老子剛花錢在百姓劇院聽了一段編鐘鼓樂,老子就越禮了,怎么樣?”
負責守衛的衛戍旅急忙站出來手挽著手將人群隔開,執勤的軍官大喊道:“不要亂!不要亂!要堅持用真理說服別人!不要動手!”
有人起哄道:“巨子說,真理在火槍射程內更容易傳播!別和他們辯了,用火槍和銅炮和他們講道理嘿。”
“哈哈哈哈……”
泗上的宣傳、街頭辯論搞了二十年了,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什么話說出來可能挨揍、什么話說出來容易被人打死,那都是有過無數鮮血累積的經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