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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父鉞翎的宅邸中,皇父鉞翎審視著身邊的每個心腹,哂笑道“我不知道原來你們之中竟還有心懷利天下之心的人物。天下大亂,便連有忠心的義士都如此難得嗎?”
外面的槍聲不斷,皇父鉞翎明白一定是走露的消息。
戴氏一族這一下打在他的七寸上,謀劃的政變最為危險的時候就是發起政變的前一天。
早一些,對面若是有動作,自己也可以做出應對。
晚一些,對面來不及動作,自己便可掌握主動。
偏偏就在自己即將發起的前一日出了這樣的事,讓皇父鉞翎極為難做。
他是沒想到墨家在商丘城內的力量和組織能力,或者說有所了解但還是低估了。
肯定是昨晚上才走漏的消息,能夠在短短半天之內將城內混亂成這個樣子,皇父鉞翎只覺得這哪里是宋國的商丘?這分明是泗上的商丘!
一干人都沉默不做聲,皇父鉞翎罵過之后,也知道此時不能急于揪出叛徒,便道“如此事已泄,如之奈何?”
上午還在謀劃的時候,自家的院內就先挨了四枚炸彈,兩輛裝滿火藥的馬車將他的院墻炸塌,使得他極為驚慌。
眾人和他都以為這是戴氏和墨家準備先把他干掉,混亂中只能選擇讓私兵先做防御。
不曾想對方只是虛晃一槍,并沒有圍攻他的府邸,而是直接去了宮室,那里的戰斗正在進行,可是指揮癱瘓,聽這炮聲和火槍的密集程度,也能知曉那里究竟有多少人。
一心腹思索之后道“城中已不能成事,不若趁亂立刻出城。”
皇父鉞翎知道自己的私兵主力在城外,城內的情況現在來看已經控制不住了。
他又問道“出城之后呢?”
那心腹道“出城之后,集結大軍,萬萬不可圍商丘。”
“其一,此間必有墨家的人相助,昔年楚師數萬圍攻商丘且不能下,我等圍攻必然不能破城。”
“其二,若商丘被戴氏所得,我們再攻進來就難了。若是攻城不利,屯于堅城之下,軍心易散,不可持久。”
“依我之見,不如帶私兵返回封地,與各處貴族合兵一處,不圍商丘,不近泗水,以封地包圍商丘。”
“不攻、不打、不野戰,現在各處的封地變革,打壓屠戮驅趕那里的心術不正之人。”
皇父鉞翎琢磨了片刻,微微點頭,這心腹的想法甚合他的心意,也算是將錯就錯的補救方式。
如今城內是不可能成事了,放棄商丘城,若是集結私兵攻打商丘,只怕一時半刻攻打不下,而且很可能在城下損失慘重。
那些私兵可以在控制商丘城的情況下維系他的統治,但是如果商丘城先被人拿到手中防守的話,他也明白攻不下商丘。
若是退回封地,和商丘保持著一種不攻不打不決戰、搞兩個宋國的策略,反倒最為合適。
各處封地中貴族的力量強大,所謂攘外必先安,屆時正可以先將封地內的潛在的暴亂分子清除。
讓開商丘、陶邑之類的不可能控制的、工商業者和自耕農勢力強大的城邑,轉而回到封地內對抗。
越是大的城邑,民眾的力量越強大,反倒是那些封地的村社受到了各種思潮的影響最小。
那心腹見皇父鉞翎點頭,立刻又道“若戴氏一族取商丘,商丘可守,但卻難戰。商丘民眾守城我們攻不下來,可若是野戰,他們也無能無力”
“到時候您不攻商丘,他們也不敢攻打您。占據各處封地,便可將時間拖延。”
“此事和墨家扯不開干系,諸國對于此事也必然震動。”
“若您退守封地,分為兩個宋國,與其余貴族合盟,占據大半宋地,商丘又不能出兵攻打,到時候各國都可以作出反應。”
“如果泗上不出兵,只靠商丘等幾座城邑,想要擊敗您是困難的,至少也需要一年到兩年的時間才能夠組織兵力出征。”
“如果泗上出兵,那么魏楚韓各國必然也會出兵,到時候便可以引以為外援。”
皇父鉞翎哀嘆道“我只怕如此,宋分兩地。魏楚韓與泗上焦灼,到時候他們那些大國密謀,便將宋地一分為二,這就是我的過錯了。”
“我在商丘起事,其目的就是為了動刀殺人,倒逼那些庶民作出出格之事,令各國震動。可現在若是分宋……各國只怕另有心思,未必不會選擇和墨家妥協。”
“我早就說,什么分封建制禮法治國、什么民為神主選賢為天子,都是一丘之貉、并無二致!都有吞并宇內之心,并不會因為制度的區別就對放過宋國……”
那謀士道“主公勿要急躁,此事不是魏楚韓想和墨家媾和分掉宋國就可以分掉的。魏韓楚不想打,我們可以逼著他們打。”
“待退回封地之后,立刻清洗封地之民。但凡有口稱平等、貴族為蠹蟲、分地、尚賢、貴不恒貴賤不恒賤之人,皆殺。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過一個。”
“包括那些公開身份的墨者,統統車裂絞死,屆時再寫檄文一篇,痛斥墨家之萬惡。”
“主公不要忘記泗上墨家的行政方式,他們既說民為神主,又向來喜歡煽動借用庶民的力量,卻也一樣最容易被民意所左右。”
“到時候,就算是鞔之適等人不想打、只想分掉宋國,可到時候泗上民意濤濤,他這個巨子不打,自然有愿意打的人會收攏民心,到時候鞔之適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退兵弭兵妥協之類的提議,必將被泗上民眾視為‘害天下’,人人欲戰,鞔之適等人不想戰也不行。”
“到時候,泗上大軍來襲,魏楚韓難道會放任墨家獨占宋地?這便是用墨家逼著魏楚韓出兵、而想要逼著墨家出兵就要利用泗上的行政方式。”
“民眾參政,固然可以民強,但也一樣會有反噬,民意左右政策,那就不是鞔之適等人可以控制的了的。”
“只要魏楚韓參戰,齊越必出兵,到時候泗上縱然善戰,也未必能勝。而且屆時,我等殺了那么多人,墨家必然不會同意弭兵,不打到最后一個人他們絕不會罷休,因為他們若是罷休,那么就等同于失掉了他們所謂利天下的大義,便不能再收攏人心,泗上就會先亂起來。”
“魏韓楚想要制衡墨家,必然要留下宋國,因為如果他們可以滅宋,墨家滅宋似乎也非是罪責,他們需要保留宋國,以求禮法大義,這樣才可以與泗上對抗。”
皇父鉞翎聞言大喜,拍手贊道“此言大善,是我亂了心思,竟沒有想到。”
“只要我們殺的人多,墨家必然和我們不死不休,哪怕是分宋這樣大為有利泗上的事,泗上的民眾也必然不會同意。誰讓墨家一直借用煽動民眾之力,這正是他們的弱點。”
“只要他們不弭兵分宋,魏楚韓也必會為了宋流盡最后一滴血。若不然,泗上獨得宋地,魏楚韓起不知唇亡齒寒之危?”
“而且,到時候我們先做反墨檄文,我們也不求魏楚韓出兵,而是等他們主動出兵。”
“我們不求,他們若出兵,那就是以同意我們反墨檄文的理由出兵。到時候,便是不想戰,也得戰!”
“求他們,他們推三阻四,反倒多要城邑為賄;不求他們,他們也一樣要出兵,而且不是為救宋而出兵,是為反墨而出兵。”
“此言大善!大善!汝之建言,可值千戶之封。”
那心腹謝過后道“我出言,非是為了俸祿封地,而是為了我心中的義。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貴賤有別,天地之理,不可撼動。”
“我早就覺得墨家之言必會禍亂天下,只恨諸侯短視,不能齊心,借此機會,正可圓我心中報復,又可成全我心中的義,正該如此。”
“主公切記,諸事不決,難以決斷的時候,敵人想要怎么樣,我們偏不怎么樣,那往往就是對的。”
“墨家若是想要取宋,早已可以,這一次宋地亂局持續許久,墨家一直在壓制,看得出他們也并不愿意現在就打仗。”
“他們既不想,我們便不能遂了他們的意,偏偏逼他們打。”
“未必是最好的辦法,但一定是不壞的辦法。”
幾句話讓皇父鉞翎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過來許多東西。
泗上墨家的政策、策略、謀劃,都是前所未有的。
不是說人的謀劃能力比他們要高,而是一種完全和舊時代不同的處事方式和組織模式,使得皇父鉞翎難以應對。
若都處在舊時代,泗上那些人多數人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搞禮法規矩隱藏之下的陰謀詭計,只怕無人能是皇父鉞翎的對手。
可如今對抗的卻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東西,皇父鉞翎并無經驗。
在商丘活動的那些墨者,可能并非是泗上一流的人才,但他對抗起來已是極為困難。
一些本來只是二流的人才,在泗上的模式下可以讓舊時代皇父鉞翎這樣第一流的人物無可奈何。
被動之下,這心腹所言的辦法確實是個好辦法,不能夠主動應對泗上的謀劃,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泗上做什么他偏偏讓泗上做不成就可以。
今日事如此,泗上不想打,那就把泗上拖進戰爭,不能讓泗上牽著鼻子走,化被動為主動。
他這也算是壯士斷腕,城中還有不少的勢力,可是明顯難以成功了,那就不如舍棄城中的這些勢力,從商丘出逃。
留在城中,萬一失敗,那可能會直接身死,家族覆滅,再無起事的機會。戴氏一族不會放過他,就算不殺,也會驅逐楚國,使之流亡。
略微思索之后,皇父鉞翎考慮了一下封地的勢力和宋國現在的局面,覺得心腹所言的依托封地包圍商丘的策略正合適。
墨家活動最猖獗的地方,是城邑,在村社封地的力量反倒很少。
一則是因為封地的農夫很少接觸外面的事務,二則是城邑越發展這種平等尚賢的學說越容易被人接受,三則就是城內組織民眾的成本更低一些。
既然墨家聯合戴氏先發制人,商丘城便要放棄。
現在宋國大致分為幾塊,彭城沛邑泗水一線,一直到陶邑,幾乎就已經是泗上墨家的庭院,進出隨意,城內根本不服從那些封建主。
商丘周邊,二十年前政變之后,以自耕農為主,加上商丘城內大量的手工業者、商人、失地農夫。
除此兩處之外,剩余的多數都是貴族可以控制的封地。
那里墨家的活動并不是很猖獗,一則嚴苛的經濟政策使得那里的工商業發展的不好,并沒有足夠的認可那些學說的人;二則也就是貴族在自己的封地內還能夠繼續用原本的統治方式維系統治。
放棄商丘返回封地,商丘城送給戴氏,戴氏所能控制的也不過商丘周邊百里和戴氏的封地。
泗水沿岸,那里戴氏根本管轄不了。
商丘是大城,僅次于這些年急速發展的、處在泗上貿易北線重要節點的陶邑。
城內數萬戶,外加周邊的萬戶,本身民眾又多是原本的國人,有很好的軍事素質。
但是皇父鉞翎確信,至少墨家不出面,商丘城自守有余,進攻不足。
自己若是能夠在封地聯合其余的貴族,效仿當年鄭國將宋國一分為二,戴氏想要攻打自己至少需要準備一年時間,而且民眾未必愿意作戰。
商丘城的民眾如今變得厭戰,一則愈發富庶,二則也就是大多短視,只覺得自己得利了就好,并沒有多少想要管轄別處的心思。
只要能夠把時間拖延一下,各國都會做出反應,那才能引以為援。
若換了常人,或許此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心腹前往楚魏等國,效仿當年哭秦庭之事,跪求各國出兵。
可皇父鉞翎決定反其道而用之,自己不但不求他們出兵,還要做足姿態,以最堅定的反墨君子的態度,高舉反平等反尚賢遵禮法的旗幟,讓各國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若不出兵,墨家真要是占據了泗上,魏楚韓都會很難受,當年晉城之戰就已經明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天下之中的宋國出了這樣的事,又怎么會不管不顧?
若可出兵,自己一沒有求援、而沒有懇請、三沒有城邑為賄,出兵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除了一起反平等反尚賢遵禮法之外,便也沒有別的理由。
那樣的話,便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了,斷然沒有了瓜分宋國的可能。
要么,泗上那邊擊敗了魏楚韓齊越聯軍,天下震動,無敢戰者,宋國社稷自然滅亡,自己家族的宏圖美夢也固然無存。
要么,泗上那邊不敵魏楚韓齊越聯軍,退守泗上,泗上多筑堡壘,民風彪悍善戰,自然攻不下來,那么宋國作為各國與泗上的緩沖,必然會被各國留下。
因為到時候一旦獲勝,各國之間的不信任就會成為主流,無論誰想自己吞掉宋國都不可能,皇父鉞翎覺得到時候自己便可以在各國矛盾中求存,壯大宋國的力量。
再有一種可能……那或許是皇父鉞翎最不愿意看到的。
聯軍和泗上在宋國的土地上打成焦灼,整個宋國化為焦土,成為各國的戰場。泗上贏不了聯軍,聯軍也贏不了泗上,整個宋國打到最后,再無崛起之資,死傷過半……
但至少,這只是一種可能,自己還有搏一下的機會。就算整個宋國的庶民都為自己的雄心壯志陪葬,那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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