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方面搜集到的情報來看,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魏韓的意圖,終究這件事是適出的“禍水西引”的主意,本身就是準備犧牲掉鄭國來換取魏韓楚之間的矛盾加劇。
想要動兵,尤其是面對泗上這邊的強軍,魏韓若是真的想要開戰,各種準備那是避不開細作的目光的。
就算口號喊得震天響,打仗也不可能靠魏韓喊的口號就能讓士卒精猛死戰不退。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真要和泗上開戰,魏韓楚三國哪一邊都得出動精銳五萬,后勤補給、民夫征調,這不是靠口號能夠隱藏的。
鄭國遲早得完,就算現在不亡那也撐不到十年。
對于魏韓楚會面協商一事,適關心的是魏楚韓今后的關系走向。
主要是怕魏國選擇戰略收縮、楚國也選擇戰略收縮,以至于雙方的矛盾可以緩和,那對泗上就有些不利了。
適在等待下一次天下有變的時機,按他看來這個時機可能也就在五年之內。
一個是楚王的死留下的變法的攤子和國內貴族的瘋狂反對。
另一個就是秦魏開戰。
秦君今年已經四十四五歲了,這年月活到五六十就算是高壽,秦君想來自己心里也有數。
吳起今年已經六十余,勝綽年紀也差不多,那些當年跟隨他逃亡的心腹人也都是差不多年紀。
畢竟他當年被流放的時候才不到十歲,那時候跟隨他的人正茂風華,現在也都垂垂老矣。
變法到現在,秦君肯定要考慮人亡政息的可能,以及聚集在他身邊的一眾天下無雙之士命不久矣的現實。
吳起這樣的人,可謂不世出的人才,出將入相尋常事,更可怕的是能夠主導變法,實在難得。
秦君為將來計,肯定要趁著這幾年這些賢才都在的機會,想辦法奪回西河,要不然留給兒子的攤子就難看許多。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奪回西河,那得是多大的功勛?
功高震主之類的事,在吳起勝綽等人身上就不會發生,不是因為他們品格高尚,而是因為他們的年紀注定活不過秦君。
君不惑,臣天命,不出意外,等秦君兒子繼位的時候,這些大功臣一個個都老的老死的死,也省了許多收拾功臣的事。
若要是吳起等人如今四十,而秦君已然六十,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主少臣強,那可不是好事。主少、強臣亡、大局定,便要容易的多。
秦魏最近幾年開戰,在適看來已經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附近的軟柿子都被捏沒了。
原本歷史上是要奪南鄭的,但歷史上南鄭是個軟柿子,現在卻被墨家占著,非是軟柿子。
考慮到遠交近攻的策略,秦國肯定會選擇西河動手,那才是秦國有能力問鼎中原的第一步。
西河有崤函之險,奪取西河才算是秦川得到了保護,若不然現在就剩一條渭水可守,打進去就是關中平原,要不是這幾年泗上在中原鬧騰的厲害,秦國的變法也不會這么容易,外部阻力和內部趁機勾結外國的人絕不會少。
適估摸著,現在秦國君臣正望眼欲穿地盼著圍繞著宋國,中原再一次亂起來呢。
只可惜現在看來,要讓秦國君臣失望了。
泗上一開始是示敵以弱,明確表示不想打,弄得秦國很是攛掇,多有表示一定會出兵支持泗上的意思以堅定泗上開戰的信心。
可實際上泗上是不想打,但卻不怕打,只不過暫時不想也沒有能力主動進攻。
如今魏韓琢磨著鄭國,秦國在這件事上肯定也是想要攪動一下局勢的,就是現在還不知道秦國那邊會怎么應對這件事。
既如此,宋國這邊的事倒是容易解決。
現在魏楚韓要是出兵,那么就會把宋國這件事定義為“民眾暴亂”,泗上這邊定義為“革命變法”,打就是必然的。
但如果不出兵,肯定會羞答答地承認宋國這一次政變的合理性,承認新的詢政院大尹是正常上位的,那么到時候肯定要用的借口就是“墨家威脅天下和平”。
這樣一來,雙方都有臺階可下,宋國這件事也就算是可以外交斡旋解決,正式承認宋國中立國的地位。
終究,有些話魏韓也沒法說:周天子還在呢,晉侯還在呢,自己家都干過啥自己心里多少有點數,有些口號喊得太響容易打自己的臉,弄得國內都會尷尬。
故而適希望魏韓快點對鄭國動手,為了逼魏韓快點動手,之前已經大張旗鼓地運送了一些兵器火藥。
現在嘛,倒是可以派出使者再度前往鄭國,對外就宣稱要和鄭國談判,拉鄭國進入非攻同盟,至于談判的過程那肯定是能拖就拖。
墨家是講信用的,說要選賢人為天子那就真的反對現在的分封建制制度,說要人人平等就真的尚賢平等,從未食言。
那么這非攻同盟的盟約,只要簽訂了,那就意味著魏韓想要對鄭動手,就得考慮一下墨家的態度了。
這非攻盟約墨家肯定是不簽的,但是要讓魏韓以為墨家會簽,雖然魏韓覺得墨家也可能不簽,但卻不敢去冒這個風險。
一旦墨家作出來要保鄭國獨立的態度,實際上就等同于化解了魏楚韓聯盟,楚國也肯定會站在墨家一邊反對魏韓吞鄭,秦國也肯定會有動作。
然而鄭國距離魏韓太近了,近的兩國都城不過百里,國內厭戰已經達到了頂點甚至有整座城邑叛逃的情況。
所以這一次看起來是鄭國救命稻草的非攻同盟的談判,實際上卻是鄭國亡國的催命符。
如果這樣魏韓還不動手,適就不得不考慮魏韓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魏韓楚會盟,和宋國新政府成立是否被承認以及墨家派何等規格的人去觀禮,實際上算是一件事。
派人去觀禮,期間再和楚國秘密談判,保證宋國的中立,退讓一步包括墨家都不準在宋國駐軍,順帶口頭上拉著楚國一起保證鄭國獨立,以此換楚國的支持。
因為鄭國不是泗上的勢力范圍,而是楚國的勢力范圍,所以私下里口頭上保鄭國獨立,實際上就是在拉攏和楚國的關系,使得魏楚韓關系惡化。
墨家保獨,那是有理由的。
非攻,助弱,那是墨子時代的傳統。
去往宋國觀禮的級別越高,也就越表明墨家的態度:宋國是泗上的勢力范圍,如果楚國選擇戰略收縮繼續變法,那就承認;如果不承認那就趕快打。
同樣,私下里保獨鄭國,那也是和楚國的秘密交易,以此換取楚國對宋國新政的承認,實際上墨家會磨磨蹭蹭直到鄭國被吞并都不可能簽訂和鄭國的非攻同盟盟約。
同時,前去觀禮的人必須要地位足夠,表明墨家的態度:墨家要的是宋國中立,各國不得駐軍、不得過境,包括墨家也會在宋國沒有威脅的時候全部撤軍。
是邊境緊張以至于墨家常駐宋國合情合理地控制宋國好呢?還是撤回軍隊沒有了徹底控制宋國的理由好呢?
這就是楚國要考慮的利弊了。
種種這些要面對的問題,因為墨家的特殊政體,并不是適一個人能夠獨斷的。
到九月末,整體局勢已經穩定,泗上高層得到了足夠的情報和分析,確定了魏韓不可能出兵宋國,一次有十六人參加的擴大會議就在彭城召開。
除了巨子、七悟害之外,還有幾名候補悟害,以及軍隊、工商等行業的主政人員,因為不是慣例的全體委員大會期間,巨子和七悟害行使全體委員大會的權力,這一次擴大會議除了適和七悟害之外的八人有發言權但卻沒有表決權。
這一次擴大會議的規模要比許多年前小得多,許多年前那一次是因為適立足不穩,需要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確定墨子和禽滑厘去世后的路線問題。
這一次要討論的,就是宋國這件事之后的處理、處置、墨家下一步的發展方向,以及對于將來局勢的推論、和下一步為全面戰爭做準備的重點鋪墊。
會議的前幾天,討論了一下圍繞著宋國政變這件事暴露出的問題,得失,功罪,賞罰之類的問題。
到第三天,適便做了一下關于今后戰爭局勢的報告。
這個報告,也是圍繞著宋國展開的。
宋國對于泗上而言,是一個突出部,泗上的兩翼靠后,豫東平原又緊靠著魏韓的精華地,宋國突出的肚子,是個極好的進攻橋頭堡。
但是,戰術要為戰略服務,如果采取先平中原的政策,那么宋國這個橋頭堡的意義就極為重要。
然而如果采取不先平中原內的戰略,那么宋國這個橋頭堡最好還是成為一個緩沖地,今后修筑城邑防線,要讓開豫東平原而是向后修,拉平在兩翼的戰線,從而做防守反擊的準備。
這和泗上的地理環境息息相關。
東北方向,齊國的沂蒙山長城防線被墨家吞掉,莒地作為依托,齊國的沂蒙山防線實際上是在墨家手里。
北部,因為此時極為廣大的大野澤的存在,以及魯國這個緩沖國的存在,墨家在北部修筑了許多的城邑,做好了防御的準備。
以陶丘為重心,沿著菏水一路到泗水,這是墨家一直以來的重點布防區。
加上五年前對齊一戰瓦解了齊西南地區齊國的有效統治,北線的防御是很堅固的。
陶邑作為泗上北部防線的最遠端,實際上仍舊在商丘的東北。
這就注定了如果要經營宋國,那么戰略目的必然是沿著中原方向進攻,以宋國作為一個突出部,隨時可以威脅到魏楚韓鄭的中原地。
這是天下大部分人都會以為墨家會如此的戰略,但卻偏偏不是墨家之前就定下的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