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完這個報告之后,在場的十余人并非是一致地認可適的想法。
整體戰略他們是認可的,但是關于適用售賣武器、走私貨物來激化貴族和楚王的矛盾、貴族和封地農民之間矛盾的做法,不免有些微詞。
如果明確知道這樣做會導致民眾受苦,做該不該?
如果是為了長久的目標,那么目的和結果的正義,是否不需要考慮過程?
終究墨家的義擺在那里。
最終適算是以不算太明顯的優勢通過了這一計劃,持反對意見的人只是尊重少數服從多數的規矩,卻并不代表他們認可適的意見。
至于繼續加大在楚國的滲透,那倒是沒有難度。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傳播方式,糅合了一部分宗教的經驗,歷史上諸夏對于宗教向來打壓,也就三國亂世的時候黃巾起義搞過一次大規模的起義,五斗米道在漢中創立了一個的政權。
但于此時,天下諸侯都沒有對抗“宗教慣用手段”的方式。
包括施舍藥物、看病、結社互助等等,這都是在泗上之外慣用的手段,也是適從宗教傳播手段中借鑒的經驗。
而除了宗教手段之外,適也慣用類似于一些有目的性的NGO的手段。
真心幫助楚國發展是不可能的,幫助建立冶鐵作坊玻璃手工業榨糖業紡織業等那也是不可能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往支援建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那也是不可能的。
對于民眾而言,反倒是那些送些藥物、幫著給點鐵器、幫忙對抗一下村社豪強等并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手段,更容易吸引民眾,獲得民眾的支持。
譬如如果墨家提供大量的工匠,幫著楚國建立起自己的冶鐵業和手工業作坊群,民眾得到的利益更多,但民眾卻不會知道墨家出了多少的人力財力,反倒是用更少的錢送點藥、借點鐵、打打嘴炮更容易獲得民眾的認可。
就拿今后的滲透來說,錢從哪來的?從和楚國貴族的軍火貿易的利潤中拿出來一小部分。
楚國貴族的錢又是從哪來的?從民眾手中。
民眾怨恨的是誰?是貴族而不是搞軍火貿易的墨家;民眾喜歡誰?是拿出來一部分利潤做好人的墨家,但實際上卻搞軍火貿易的墨家。
兩者是一個墨家,卻又不一樣。
現實總是這么魔幻,這些年適已經慣用這種手段,并且行之有效。
在表決通過了這些策略之后,適決定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國一趟,以表達一下墨家對于宋國政變的態度。
若非在墨家內部,以此時泗上算作諸侯的局勢,其實適前往宋國是很不合適的,不符合周禮下的國際法和國際禮節。
周禮下的國際法和國際禮節,是有尊卑秩序的,譬如滕、薛之類的小國可以去臨淄“朝見”齊侯,但齊侯不可能去滕薛去見小國之侯。就算會盟,也會選擇在邊境地區。
再如當年齊桓公攘夷伐狄,燕侯賴桓公之力才得以穩住局面,相送的時候將齊桓公送到了邊境之外以示尊重,齊桓公就立刻割讓了燕侯相送到齊境的土地送于燕侯,因為除非是天子,否則諸侯相送不能出境。
種種禮法,不只是衣食住行,而是在天下之內都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
只不過如今這個體系已經崩潰,墨家又向來不認這個體系,適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國,并不是朝見只是普通的訪問拜會,而且也表明一種墨家不遵周禮的態度。
眾人對于此事倒并不反對,既然大戰略已經定下,那么宋國作為將諸侯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的誘餌就是關鍵一環,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正是要讓各國將目光放在中原,將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放在中原,為將來墨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淮水信陽攻略做準備。
因為適正值壯年,所以副巨子一職并非是當年禽滑厘為巨子時候適這樣的年輕人,而是功高名就但卻已經垂垂老矣的老人,留在彭城主持泗上的日常工作。
十月中,闊別了商丘十余年的適再一次望到了商丘的城墻。
一路行來,太多的人夾道歡迎。
適想起一首并不合此時風格的詩。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然而此時十月已是冬,在一些用舊歷的地方這個月就要過年,況且商丘的民眾的精氣神縱然已有變化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可終究還是有個血統的宋公的存在,他是沒有臉皮認為已然是換了人間的。
遠處,“假”大尹戴琮來到郊外迎接,此假非彼假,代行其政之意,戴琮這個詢政院大尹的身份還沒有走完正式的流程。
相見之后,戴琮執意要為前驅,以示尊重。
“昔者墨子在時,存宋救魯,其義迫近于青天,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墨子未嘗不分庭抗禮,以敬其義。”
“今適子青出于藍,救宋民于水火、解齊民之倒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況且戴琮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大尹之位憑何而來。
他這樣說,也是再禮法上表明適仍舊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來的,自己前來迎接理所當然,與宋公分庭抗禮平起平坐不是因為泗上是一方無冕諸侯,而是因為所謂墨家的義舉。
適心中暗笑,心想凡事總歸需要編出來些理由,當年能夠和君主分庭抗禮的墨子所依仗的,可不是那些君主們都不肯接受的義,而是其身后數百名可以赴湯蹈火的墨者義士以及救宋救魯參與會盟的實力。
戴琮為前驅,意思就是他比宋公低一級,而適有資格和宋公分庭抗禮,所以他為前驅是合禮的。
適便說了些戴琮為民請愿,也有利民之心利民之舉,可謂之同志之類的場面話。
又說戴琮既為詢政院大尹,乃是萬民所選之賢人,從這個角度上看泗上的首腦是和戴琮平等的,不能說泗上民眾選出來的人就要比宋國民眾選出的人高出一層。
他和宋公分庭抗禮是有禮可依的,和戴琮同行平等是有理可依的。
于是兩個人便都登車,一同前行。
場面話說過,一行人便越過了當年適參與過防守的城門。
闊別多年,商丘城的模樣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行墻”為體系的新式城防取代了以往的四四方方符合禮法、足以在青銅時代守御的城防。
墨家在商丘的勢力極大,根須極深,夾道歡迎之人極多,此番情景也讓同行的戴琮更加明白,自己這個詢政院大尹也就是個擺設,至少不能做相悖于墨家所想之事。
商丘的人對于墨家以及適,有種特殊的感情,除卻墨家的道義之外,適畢竟是正兒八經地商丘人,許多人家的長輩或許也在適的父親那里做過靴子。
適這一次重回商丘,也算是從另一種側面宣揚了墨家“平等尚賢”的道義,曾經的鞋匠之子如今可以和諸侯平起,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件打破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傳統的事。
等來到城中市的時候,適便叫人停了馬車,就在馬車上發表了一番聲明。
先是從墨家的道義出發解釋一下這一次出兵的緣故,然后又說了一番這一次宋國民眾自發起義筑起街壘反抗不義的皇父一族的英勇,最后說出了幾個承諾。
即如果各國不干涉,那么墨家也會從宋國撤兵,不會留一兵一卒,因為宋國民眾已經擁有了值得自己保護的一些東西,相信宋國民眾能夠捍衛。
如果各國不承認并且出兵,那么墨家依舊會履行之前的非攻盟約,重諾輕生,絕不會食言。
其二,墨家會無償援助宋國新政府一部分鐵器、耕牛、馬匹等,除了無償援助之外,還可以用借貸的方式將大量的鐵器農具等支援宋國民眾的生產。
其三,希望宋國能夠取消一切墨家貨物的關稅,取締宋國各貴族之前曾經立下的通行稅,使得宋國民眾用上更便宜的各種手工業品。
其四,墨家會在商丘成立一家金銀商行,發行貨幣,并且信譽和泗上一樣有所保障,使用泗上的貨幣,并且能夠提供大筆的貸款從而支持宋國的建設。
其五,墨家會派遣一批教官來到宋國,幫助宋國建立一支開戰權在詢政院參政院的軍隊,這支軍隊將會保護宋國民眾不受殘暴不義之人的侵襲,墨家甚至可以提供一筆無息貸款以用于這支軍隊的武器和軍裝。
其六,泗上民眾支持宋地民眾為自己利益和更好生活所做的選擇,捐助了大量的金錢,這些金錢將會全額送到宋國,成立專門的委員會監督這筆錢的使用——墨家的錢是墨家的,泗上民眾的錢是泗上民眾的,這兩個有時候是一回事,但有時候又不是一回事。
這幾條聲明一出,立刻歡聲雷動。
前兩條關于軍事和援助的,自不必談,第三條希望宋國單方面取締關稅的決定也迎來了一片叫好聲,這其中的意味便很深長。
宋國的中樞政府已經完了,宋國和泗上有競爭的手工業已經完了,宋國已經徹底淪為了經濟概念上的泗上的一部分。
宋國有競爭力的手工業是絲綢刺繡業,除此之外再無可以和泗上手工業競爭的產業,而刺繡絲綢業恰恰是泗上所沒有精力去做的。
宋國曾經存在的私人冶鐵作坊早已破產;低端的陶器業又從來不是泗上手工業品的競爭方向;宋國沒有食鹽業而墨家用曬鹽法將魏國河東鹽擠出了宋國市場;棉紡織行業宋國本身也沒有太大發展……
對商丘的民眾而言,更便宜的鐵、更便宜的鹽、更便宜的布匹、更便宜的陶瓷等,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喜歡的。泗上生產的都用不完,為什么要自己生產呢?況且有能力有想法反對的皇父鉞翎已經被俘;有利益有動力反對的部分行業的手工業已經破產完畢,以農夫和市井商販為主的民眾找不出理由來反對這一切,相反還覺得這是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