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君乙不是不明白這其中哪些人可以用。頂點23
現在魏韓聯軍圍城,所能用的人,要么是情懷,要么是利益。
情懷者,是那些低階士人、落魄貴族,他們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恒產,故而有一定的分封制下的家國情懷,還有忠心之類的想法灌輸,這些人可以為守城的中流砥柱,但是人數太少。
利益者,是那些駟子陽的余黨,也就是現在把持朝政的那些人。當年政變之后,駟子陽被殺,其余黨族人又反殺弒君,現在把持著鄭國國政。如今七穆中其余六家的人都在魏韓那邊,只要他們攻進來,駟子陽的余黨族人肯定是要被趕盡殺絕的,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奮戰到底。
只是……只依靠這兩種人,實在是不夠,人數實在是太少。
人心渙散。
守城和野戰不一樣。
哪怕是火藥出現之前的守城,也和野戰不同。
野戰需要的是三五百脫產訓練的士人,帶著三五萬徒卒,一鼓作氣,決勝于陣前。
守城需要的是數萬人同心協力,在城墻上奮戰到底,這不是一鼓作氣,而是三鼓五鼓乃至于百鼓而不能靡。
這也是他對于墨家充滿期待的原因。
當徐弱等三名墨者代表來見鄭君的時候,鄭君乙連衣衫都沒有整理就迎了出去。
“你們終于要助寡人守城了?”
墨者的頭目便道:“我等非要助你守城,而是要以守城,絕天下諸侯輕易發動不義之戰的心思。”
鄭君乙知道墨家的人說話總是講道義,心中也不以為忤,連聲道:“正是,正是,是為了以絕天下諸侯輕易發動不義之戰的心思。”
徐弱道:“那日我們問你如曹劌之言,何以戰。今日還是一樣的話。”
“作為小國之君,需得明白,非賴士大夫守城,還是要借庶農工商之力而守城。人皆求利,無利則不肯戰,庶民無家無國,何以守?”
鄭君乙已然是走投無路了,鄭國說大不大,可說小不小,至少還能和韓國對戰有勝有負,雖為弱國,但也不愿意亡了宗廟。
徐弱的話說的很不客氣,言外之意就是鄭君乙連當年長勺之戰的魯侯都不如,竟沒有一點可以讓城中人效死而戰的理由。
可事到如今,這話雖然不中聽,而且絲毫沒有尊卑禮儀說的如此直白隱隱有批評之意,他卻也只能陪道:“是這樣的啊,是這樣的啊!”
徐弱便將魏韓聯軍用炮攻城的應對手段大致地說了說,然后就又說到了關鍵的問題。
鄭君乙也只能不斷地說自己之前沒有考慮過民眾的利益,今日一定要改云云。
徐弱和在場的其余兩名墨者一樣,根本就不信鄭君乙的這番話。
從年齡上講,徐弱比適小不了多少,歷史上他對孟勝攜墨家精銳戰死陽城的事提出過自己的意見,最終選擇了先死以維護墨家的義,他屬于是孟勝的下一輩人。
但適加入墨家的時候還小,而孟勝等那時候已經成名,徐弱接觸的墨家是經歷了第三次弭兵會暗淡收場、最終選擇盤踞泗上武裝割據以作約天下之劍的墨家。
適對貴族的極度不信任,對貴族無恥的批判,使得徐弱這一代墨者對王公貴族徹底沒有了一絲幻想:也不是說一個這樣的墨者都沒有,而是有這樣幻想的墨者在內部斗爭中失敗都已經靠邊站了。
他接觸的,一直都是力量制衡的學說:如當年墨子為了防止適用學識害天下的十三劍、如最一開始為了保持宋國非攻的泗上義師。
那些開始,鑄就了現在的墨家。
權力的制衡、暴力的支撐、對王公貴族誓言的不信任、相信只有民眾的武力才有可能讓那些有利于天下的規矩實行下去。
這一次他們來尋鄭君,不是出于對王公貴族的心存幻想,而是需要鄭君開一個口子。
墨家的宣傳手段、組織能力、煽動性……這些徐弱都清楚。
只要鄭君給予墨家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只要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墨家在鄭國憑借組織力量就足以干出一些大事。
而這個口子,就需要鄭君先認可墨家的一些說辭,給出一個民眾可以相信、可以幻想的空間。
由是徐弱道:“守城之事,需要取信于民,如此才有可能讓民眾相信更多,以至于相信他們所守衛的理由。”
“現在魏韓的火炮正在轟擊城墻,大致如何守御的思路我們也已經說了,現在就請您拿出府庫和您私庫的金銀玉銅,在拆除民眾房屋修筑新的內城的時候,直接給予民眾賠償。”
“若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夠讓民眾相信您將來會有一些利民的舉動呢?”
“民眾想要什么,這是可以利用國人大會來商量的。”
“民眾想要的您答應了,將來能不能兌現,這就需要拿出金銀來獲取您失去已久的民心和信任。”
都城都要被打下來了,鄭君乙如何還能在乎自己的那些財富,連聲道:“此言得之!此言得之!”
他取出守城的璜符,拜道:“鄭之守御,皆賴墨家。一切用度,皆從墨家。府庫敞開,任墨家取,只要能夠守住以至諸侯來援,這都是可以答應的。”
守城的璜符所能夠管束的,只有城中的一部分人,諸如那些貴族的私卒、貴族的私產,不在此內。
這一點不需要鄭君說,幾名墨者也明白。
墨家所需要做的,就是獲得守城的指揮民眾的權力,從而將民眾組織起來。
至于要干什么,到時候自然就由不得鄭君了。
待這些墨者走后,鄭君算是松了口氣,心想若是能夠支撐月余,諸侯和泗上必有動作,魏韓未必就能破城。
正高興之際,一名聽聞了鄭君答允了墨家要“取信于民、以利與民、使民可戰”的親信近臣匆忙趕來,屏退眾人后跪在鄭君乙面前道:“君上有亡社稷宗廟之危,卻還面露喜色?”
鄭君乙以為說的是魏韓攻城的事,笑道:“無憂,墨家善守城,他們已經答允幫著守城,只要能撐一兩個月,泗上與楚、秦豈能坐視?”
那近臣道:”君上以為我說的亡社稷宗廟之憂源于魏韓?并非如此啊,臣擔心的是墨家和民眾啊,這才是真正亡君上社稷宗廟的力量。君上竟然把守城之權調用民眾之權交給墨家,難道認為這社稷宗廟還能保住嗎?”
鄭君乙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問道:“你是何意?”
那近臣道:“君上,若以鄭論,我等近臣和七穆貴族不同。我等權勢皆出于君,是故可以死戰。”
“按說,貴族大臣可以投降,若他們投降魏韓,依舊為一方大夫。唯獨國君和我等這樣的親信近臣不能降……”
鄭君乙奇道:“正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我才將守城責權交于墨家,使之取信于民,貴族大臣可以降,我卻不能降。你既是認同這個道理,又怎么會說我做的不對呢?”
那親信近臣鄭重道:“天下墨者,巨子有令,莫敢不從。卻不知君上難道是墨家巨子嗎?墨家忠于百姓、信于巨子,守城攻城,皆為其道義和民眾,卻不是為了君上您啊。”
“君上難不成忘了當年宋國之事?墨家在商丘幫著守城,最終宋國變成了什么模樣?君不為君、民不為民、宗廟傾隳、貴賤無別各相平等,這樣難道不是亡了社稷嗎?”
一番話,讓鄭君乙登時心中一寒。
宋國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他是知道的。
民眾崛起,貴族無力,國君就是個神像擺設,而糾其根源,就源于二十年前的商丘保衛戰讓墨家將原本散沙一樣的民眾組織了起來。
近臣說的沒錯,墨家忠于的是天下民眾,受命的是墨家巨子,卻不是他鄭君的臣子。
只是恰好墨家的道義讓墨者守城,并非是出于君臣關系或者愛他,若無這個道義,他算什么東西能讓這些喊著要選天子的狂人守城?
可墨家不只有守城的義,還有民為神主兼愛非攻尚賢解民之三困平等的義……
那近臣見鄭君已有猶疑之色,便道:“君上,臣請試舉一例。”
“若您養著許多奴婢,為您勞作使得家產增加倉廩豐足,引來鄰人覬覦。”
“于是鄰人說您有罪,要來搶您的家產。可這家產不是奴婢的家產,所以他們不愿戰,心想給誰做奴婢不是做奴婢,何必要喪命?而這鄰人強大,您又打不過。”
“恰逢此時,有一奴婢無恥之極,乘人之危,說這家產是他們勞作所得,理應有他們一份。并趁著鄰人覬覦之際,告訴您,只要您把奴婢當人,把家產分給奴婢,這些奴婢自然會效死而戰。”
“您現在連鄰人都打不過,若是這些奴婢們能夠打過鄰人,那么您又怎么能打得過那些能夠打走鄰人的奴婢?”
“既打不過,將來那些奴婢說這些家產就該是他們的,您又憑什么守住呢?”
“固然,您的倉廩房廬保住了,可這家,還是您的嗎?”
“如此下去,有利于鄭之庶民,卻不能有利于您啊。”
鄭君深吸一口氣,驚疑道:“如何做,才能有利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