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陽之戰后七日。
墨楚聯軍破許,許之守軍望風而逃,墨楚聯軍陳兵洧水,以偏師強度,直撲鄢陵。
于此時,軍中卻來使者。
密室之中,楚大司馬聽到了使者傳達的消息。
“王上言,陳兵于許,不得進軍,修繕城邑,坐待和談。”
“墨家若求戰,不許,亦不得使之單獨出戰,以免魏韓反撲。若其單獨出戰,斷絕糧草,逼其退兵。”
墨家單獨駐扎的營寨內,亦得命令。
“中央有令,急切求戰,以救鄭懲不義之號求戰,要求楚人進軍北上新鄭。若其不從,只是吶喊。若楚人讓我們單獨出戰,則以無步卒掩護為名不出,必求楚人一起行動。”
“全軍戒備,做好撤退之準備。若楚人翻臉,則違背非攻同盟之約,可以直接入宋;若不翻臉只是齟齬,一旦命令下達,即刻經陽夏沿沙水南撤。”
與此同時,楚之魯陽、汾陘、陽夏、榆關、林;魏韓之城父、襄城、長社、雍丘、襄陵、大梁等地。
皆得類似的命令:集結整軍,不得出戰,各自據守,以作威懾。
商丘,適背著手在室內踱步,面帶微笑。
隱陽之戰,墨楚聯軍獲勝,兵鋒直抵新鄭。
成陽之戰,六指威懾魏軍,連破成陽廩丘,衛人不敢讓魏之潰軍入城,約戰魏人于馬陵之北決戰,魏人不應。
形勢大好。
適背著手轉了幾圈,放聲大笑。
這一戰,他沒指望獲得什么實際的利益,楚國不可能繼續作戰了,肯定要選擇和談,因為在打下去墨家就要不出什么力坐山觀虎斗成為霸主了。
魏楚都不傻。
這一戰對墨家而言,至關重要。
這是適坐穩了巨子之位后最關鍵的一戰:這一戰之后,泗上的非攻立國派、對諸侯還懷有幻想的派系,將會徹底失聲,徹底成為泗上政局的配角。
即將到來的墨家的新一輪代表大會上,非攻派和幻想弭兵和約派將會迎來適的最后一擊。
放棄幻想,準備斗爭這八個字,終于不再是單單的口號,還是貴族君侯們啪啪的打臉之后的覺醒。
適掌控著局面,給了幻想派最后的機會,實則挖了一個深坑:出兵干涉鄭國了,楚國也合作了,楚國會選擇放出一個實行泗上政策的鄭國嗎?魏楚韓會承認鄭國民眾的訴求嗎?
沒試過,怎么知道?
靠講道理,有時候講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讓貴族們用事實和那些心存幻想的派別講講道理。
之前適故意提出了幻想派們最想要的結果:締結盟約,諸夏國聯取代周天子,各國弭兵,非攻不戰,變革制度,不流血不戰爭。
這是以退為進,因為他很清楚,這個東西根本不可能實現。
但是,不能實現的東西,聽起來總是美好的,很能蠱惑人。
不只是墨家內部有些派別,乃至于天下士人中的一部分,都覺得適成為巨子之后,墨家有些悖離了墨子之義,好戰、斗爭、不妥協、不退一步種種種種。
這對于墨家而言,算不得大事,但是在宣傳上難免有些被動。
現在經過這一系列的事,墨家重新掌握了主動權。
非攻、弭兵、國聯、以非攻和邦國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為基礎的國際法、民意變革、王侯貴族與墨家各退一步……
一切都在開戰之初的宣傳之中。
太美好了,似乎是這樣的。
然而越美好、就越容易碎。
適要讓那些搖擺派、覺得各退一步妥協一下便天下太平的人親眼看到:不是墨家過于激進,是貴族王侯太過混蛋,二十年前第三次弭兵會無疾而終,二十年后弭兵會也一樣會無疾而終。
不是墨家想打仗,不是墨家想誅不義以利天下,是諸侯貴族不給機會。
你看,弭兵國聯,一切商量著來好不好?各國放開關稅統一稅率,同文同軌,墨家的便宜的手工業品利于天下好不好?天下尚賢,有才者則上無才者則下,好不好?
都很好。
墨家巴不得如此,可貴族王公不答應啊,那便須怪不得墨家。
他踱步許久,終于沉穩下心情,給墨家的中央委員會寫了一封信。
信上就三個意見。
成陽廩丘可以還給魏國作為誠意的象征,但是如果魏楚韓不能夠達成墨家底線的要求,則要做好遷民的準備,將魏國數城的民眾自愿跟隨墨家的全部遷走。
要求魏楚韓履行非攻之義,退出鄭國,答應新鄭民眾的合理要求,將契約之土地分與民眾。
要求魏楚韓各國裁軍,在答允裁軍、退出鄭國的前提下,召開第三次弭兵會盟。
其關鍵,就是要求楚國繼續進軍,直撲新鄭,趕走魏韓,使得鄭國徹底中立,民眾推選新君、制定新法、分配土地,各國不得駐軍。
以及……魏韓君主告知天下,以示道歉,表達對侵鄭這一不義之戰的懺悔。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當然是聽起來很美好的。
所以,要大肆宣傳墨家的議和提議、大肆宣揚墨家為天下和平作出的努力、對魏楚韓以維護中原和平為名義的會盟加以贊賞并且主動要求墨家也參與會盟,將魏楚韓防墨的會盟搞成墨家主導的弭兵會。
墨家是無所謂的,所有墨家提出的條件,墨家都能答應:就比如放開關卡之稅、允許自由開礦、允許民眾于諸夏自由遷徙、變革土地制度種種,墨家都能答應,甚至很多都已經再做了。
可是王公貴族敢答應嗎?
墨家不是靠土地稅的,墨家大不了搖身一變成為新興資產階級,有資本有技術有相對各國更強的工商業,各國敢放開土地農夫束縛和開礦權以及關卡稅,墨家可以搞得諸侯不寧。
貴族有什么?
不束縛農夫的土地制度,還有貴族嗎?有善良的貴族,卻絕沒有放棄土地束縛和封建義務的貴族階層……因為如果放棄,那就不再是貴族階層了。
這一戰之后,墨家的戰略意圖已經達成。
魏國被削弱,宋國成為墨家附庸,鄭國被瓜分魏韓之間矛盾增加,誘使楚國相信墨家的戰略是向北,遷徙民眾補足淮北地區,迫使各國修筑堡壘擴張軍備……
占據天下大義,堵住那些質疑的心懷幻想覺得各退一步天下太平的嘴,只是順道為之,當然也很重要。
對于這一次隱陽之戰的結果,適很放心會按照他計劃的來。
因為有雙重保險。
就算楚國決定放出鄭國作為緩沖,還有一層鄭國必須進行全面的變革的保險,有泗上諸侯“珠玉”在前,全面變革之后會變成什么模樣楚王不會不知道,他絕不對答應鄭國“墨化”。
所以楚國不得不背這個“背信棄義、名為非攻實則求利”的大黑鍋。
當然如果楚國為了防備墨家,而選擇和魏韓和談瓜分鄭國,那么這個大黑鍋就得魏楚韓三國一起背。
而實際上背后逼出來整個亂局的墨家,將是大爭亂世之下最“純潔無辜”的那朵白蓮花……被王公貴族背叛,為了非攻大義而被人當槍使,無奈之下悲憤退兵再也不相信王公貴族的無辜純潔。
對墨家而言,鄭國現在那是連雞肋都算不上的地方,扔了就扔了,得到也守不住,不如換個天下民心。
至于說等到墨家席卷楚地、猛攻各國以至于各國風雨飄搖,再拿出今天這番弭兵非攻的話的時候……時勢易也,墨家上下當然不可能再有想著答應的人。
提筆落下最后一個字,適輕輕敲擊著桌子,考慮著最大的變數。
最大的變數,不是秦國,而是趙國。
隱陽一戰,宣告了魏國已經是外強中干,更宣告著魏國中原地區的野戰機動力量的喪失,河西武卒必定要移師部分到中原。
新鄭圍城戰,更會讓秦國緊張:如果今后天下的攻城戰如此艱難,如果魏國為了防備墨家向北突襲開始修筑堡壘城邑,那么秦國必然要考慮在魏國的西河防御完成之前進攻。
再加上吳起勝綽等人的年紀,秦太子的出生……種種這些問題,都可能讓秦國在數年之內進攻西河。
秦攻河西之時,就是墨家入楚之機。
秦攻西河,則魏韓無力攻泗上。
泗上菏水濟水防線基本完成,可以有更多的兵力攻楚。
五嶺的運河基本開鑿完成。
秦攻西河則無力攻漢中,漢中南鄭之軍可以順流而下,偷襲襄陽。
楚王的年紀也到了,只要他一死,楚國必亂。
魏韓無力插手、秦人不會插手、齊國插手也難有威脅,當真是千載難逢之機。
但是,秦國距離泗上太遠,真等到出事的時候,有心無力兵抵中原,反倒是這幾年一直沉默的趙國,不能不考慮。
趙國的態度。
是趁魏亂要魏命,和秦合作共分魏國?還是唇亡齒寒放棄自身利益助魏防秦?
現在還很難說,這也將是今后幾年墨家外交的重點。
對墨家而言,趙國怎么選擇其實都差不多,高柳地區本就是可以為了最終勝利的棄子。
但對楚國而言則不一樣。
墨家需要戰略欺騙,要繼續讓楚國以為墨家的戰略方向是北邊。
趙魏之間的關系,經歷了趙繼承權之戰后,很難再真心為盟。
歷史上幾年后趙國搞過一次魏國,正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魏國參與過趙國繼承權之爭,歷史上魏擊死的那一年趙韓也參與了魏國繼承權之爭。
韓國是保守一些,希望將魏國一分為二,作為緩沖,因為韓國確信打不過趙國;而趙國則希望直接廢掉魏惠王,立新君,割土地,做附庸,蠶食魏國。
現在的情況更為復雜。
趙國的戰略方向出問題了。
如果三晉同盟達成,趙國不能南下,都城始終在魏國的威脅之下,用兵方向只能是四處。
奪高柳云中,意味著和墨家徹底決裂,魏國得嚇死,因為泗上可能無法支援云中但卻可以拿魏國當人質:趙國和墨家泗上的確隔著魏國,三晉同盟的存在,趙國攻墨,墨家肯定要啃魏,魏國不會同意,那么三晉同盟等同于瓦解,趙國不敢單獨攻墨家。
攻中山,這是墨家堵住趙國北上、利用邊境貿易為趙國提供源源不斷稅收之后的最佳選擇,這件事得看隱陽之戰的后續。如果墨家因為被王公貴族“背叛”,悲憤之下再也不提非攻弭兵之事,那肯定是最好的選擇。
攻齊,就不得不考慮墨家的態度,魏趙合力攻齊,威脅到泗上的側翼,墨家肯定不會答應。
攻燕,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比起攻中山而言差一些,中山夾在趙燕之間,最好是先滅中山再謀齊燕。
反過來,如果趙國不準備結成三晉同盟,攻魏的話,有利有弊。
利,和秦攻魏,拱衛邯鄲,獲取河北地,趙國的局面就好看的多。
弊,如果魏國完了,趙國就要直面秦、墨、楚三面的威脅,而且缺乏盟友。
當然,最好的情況,是秦得西河、趙得河北,削弱魏國之后再結三晉同盟,那么這個三晉同盟就是以趙為主導的。因為要對付雄起夾擊的秦和墨,有共同的威脅,三晉同盟也就更可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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